第十一章
一切都已结束, 不再藕断丝连。 我最后一次拥抱你的双膝, 说出令人心碎的话语。 一切都已结束, 回答我已听见, 我不愿再一次将自己欺骗。也许,往事终会将我遗忘, 我此生与爱再也无缘。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普希金《往事》
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,什么事都做不下去,也无法正常入眠,整晚坐在窗台上,一下一下啃着手指甲,把每根指头都啃得光秃秃泛着血丝。
邱伟打听到的消息,是他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,几次生命濒危,又被抢救过来。听到这些话时,我难受得简直要尖叫,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用面对这样刺心的折磨,但最后我只能躲到卫生间哭一会儿,还不敢出声,生怕再给别人添堵。 在惶恐和焦虑中等了几天,罗茜果然打电话来,让我和邱伟到她家一趟。 这回她没拿捏什么架子,提前在客厅里坐着,等我们坐下就开门见山:“我问过了,不是那边做的,他们还没那么大能量。” 邱伟猛地抬起头,嘴微微张开,满脸惊疑:“你确认?” 罗茜立刻拉下脸,非常不高兴:“你觉得我是随便说话的人吗?” “罗姐我没这意思。”邱伟慌忙解释,“就觉得奇怪,不是那边,难道……真应了我担心的那件事?” 罗茜斜眼看他:“你想说什么?” “是不是有人害怕了,怕嘉遇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?” 罗茜低下头,慢条斯理地品着咖啡,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。她说:“库奇马的连任,对政府里的某些人来说,是个噩梦的开始。” 但邱伟显然明白她在说什么,沉默地点点头。 罗茜便接着说下去:“要说这奥德萨一个港口,每年五千万吨货物的吞吐量,不知道喂肥了多少人,也难怪有人眼红。” 邱伟有点儿着急:“那……嘉遇的事,挺难办是吧?” “是啊。”罗茜点头表示同意,“如果只是绑架那件案子,想办法让原告改口撤诉就完了,可是涉及走私,数额又挺大,在基辅那边可是挂了号的,实在不好办。” “那……”邱伟眨巴着眼睛,没词了。 我呆望着罗茜发梢下那两道秀丽的黑眉,努力理解着他们谈话中的含义,迷惑间颇为后悔自己平时从不关心时事。忽然间想起安德烈曾对我说过一句话,他说他们的政府向选民承诺,要彻底打击走私,清除海关腐败。他那时也意味深长地问我:你知道这时候入狱,意味着什么吗? 我渐渐明白过来,握着水杯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,大颗的冷汗沁出来。 罗茜恰在这时瞟我一眼,眼神冷冷的含着冰霜:“孙嘉遇又不傻,他自己比谁都明白,那天还能脑子进水一样执意报警,就是故意往死路上撞呢。” 我受不了她那种凌厉的注视,不由自主垂下视线,但还能感觉到她两道目光象探照灯一样,在我身上上下逡巡。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,个人想着个人的心事,似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。 “罗姐,”邱伟打破沉默,费力地开口,“嘉遇的命在您手心儿里握着,该怎么做您就说句话吧。” “哟,这话怎么说的?我可受不起。”罗茜阖起眼睛微微一笑,说得轻描淡写,但她分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。 “罗姐您在这奥德萨上下的人脉和能力,是个人都知道。您要办不成的事儿,再没人能办得成。嘉遇年轻不懂事,您就念个旧情,抬抬手帮他渡过这个劫吧。” 我没有想到,一向有点清高的邱伟,一旦拍起马屁来也是如此言辞恳切。 罗茜果然受用,语气立刻柔软了许多:“真要把人弄出来,也不是做不成,就是得费点儿劲。基辅那边呢,有人愿意出手帮忙,不过开价高了点儿。” “多少您说。” “三十万。”停一停罗茜补充,“现金。” “三十万?我靠!”邱伟倒吸一口凉气,说话间已经飞快地换算完毕,“那不就是二百七十万人民币?妈的真敢要啊,整就一个落井下石啊!”(注:当时人民币与美金的黑市兑换价为一比八点九) 罗茜闻言再次沉下脸,“你懂点儿事成吗?这么些年你简直白混了!就算是在国内,捞一个人出来你知道得花多少钱吗?” “我没那经验也没那机会,真不明白,您给指点指点。”邱伟被数落得挂了火,但尽力压抑着。 罗茜也很不耐烦,两条眉毛全竖了起来,“你和孙嘉遇那小子一样,他妈的一对二百五!这人什么地位啊?他能开口答应帮忙已经不容易了,你还想和他讨价还价去?” “那也不能狮子大张口啊。” “邱伟!”罗茜拍了桌子,声音都变得尖厉,“别人看的是我十几年的面子,你爱要不要,人也不一定非要赚你这笔钱。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,第一次庭讯,就算申请延迟,也拖不过八月底去。” 邱伟被挫得没了脾气,他慢慢别转脸,“嘉遇的资产全被冻结了,一下子凑三十万……” “那是你的事。”罗茜毫不客气,“给你们十天时间,凑齐了再来见我。” 看着邱伟为难的样子,我忍不住插嘴:“我还有四万多美金,嘉遇留给我的。” 只有这笔钱,因为存在地下钱庄,变成奥德萨警方的漏网之鱼,依然可以提出款来。 两个人一起扭过头看我,但是表情各异。邱伟一脸无可奈何,罗茜却是惊异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笑, “哎哟,他对女人还是这么大方啊?”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。 邱伟偷偷拽我的衣袖,示意我起身,一起向罗茜告辞:“那我们走了,这就筹钱去,您多费心!” “行啊,好走不送。”罗茜坐着不动,但她眼神里的奇怪表情,又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。 一直走出很远,我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,像是依然追随在身后。 离开那座豪华得令人窒息的别墅,我们在路边的快餐店停下吃饭。 “你说说你,怎么一点儿脑子都不动啊?”邱伟忍不住埋怨我,“打过几次交道了,罗茜和嘉遇以前是怎么回事儿你还不明白?在她跟前儿直杵杵地就把钱的事说出来,你不怕她泛酸吃味当场翻脸啊?” 我低着头,把手中的杯子转来转去,泪珠也在眼眶里转来转去。我不是犯傻,我只是想让他快点儿平安出来,可我好像总是选错时机说错话。 邱伟看着我,又摇头又叹气,最后还是交给我几个人的联系方式,并一一交待:“三十万咱俩得分头凑去。这几个哥们儿你都见过,去了好好跟人说,人家不借也别甩脸,都是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。” 我点头,接过那张写满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,小心折叠起来收进书包。 邱伟不放心,再次叮嘱我:“这借钱的事儿,人借了是给面子,不借也不欠咱的,你可千万甭发脾气。” 我把脑袋点得象捣蒜:“知道了知道了。” 他看我一眼,想说什么还是忍下了,虽然忍得很辛苦。 等我跑过几家,才明白邱伟反复嘱咐我的原因,我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见识到真正的人情世故,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情薄如纸。 这些人,都是曾经和孙嘉遇称兄道弟的朋友。有几个幸灾乐祸的风凉话说得极其露骨,有些还算客气,但那礼貌而疏远的笑容背后,我看到的只有避之不及。 孙嘉遇现在的价值,在他们眼里,已经直降为零,甚至负数,不再是当初趋之若骛的时候。 再提到借钱,那笑容就变得愈发勉强,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给我,但脸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们当做打了水漂,不打算再收回。 我假装看不到那些令人难过的表情,依旧一丝不苟写下借条。并按照邱伟的吩咐,注明半年之内连本带利归还。 在最后一家,我只借到两千美金,而且钱主人再三强调,要三分的利。这么高的利息,简直快赶上高利贷了。 我很想把钱甩在他脸上,然后掀翻桌子走人。但是想起邱伟的话,我咽下一口气,陪着笑脸在借条上签字。 钱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:“我的资金都压在货上了,哎呀,也就是看小孙遇了难处,才东挪西借凑出来的。” 我鄙夷地看着他,根本不想搭腔。就是这个人,每次在卡其诺一输就是四五千,泡起妞来更是挥金如土。但我终究记起孙嘉遇跟我说过:谁的钱又是天上掉下来的? 这一瞬间我气平了。他说得对,别人的钱,爱怎么处置那是别人的自由。 “大恩不言谢。”我站起身告别。 那人的脸仿佛红了一红,或者是我看错了,说得出那种话的人,怎么还会保留脸红的功能?我捏着薄薄一叠美金飞快地出门,发誓今后再不要看到这个人。 晚上回去,我把当天借到的两万美金交给邱伟,加上他筹来的四万多,还有他自己手里的三万多现金,也不过十万美金,离三十万还差得很远。 望着那些新旧不一的钞票,邱伟牙疼似的嘬着腮帮,眉头紧锁。 “你甭着急啊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我虽然心焦如焚,但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,还是空洞地安慰他。 “没事儿,也不怪他们,这季节正是上货的时候,大家手里都缺现金。明儿我想想办法,先把手里的货抵出去再说。” 我嗫嚅片刻,到底忍着没出声。 今年春节时邱伟的妻子来乌克兰,我才知道他的岳家是东北人,岳父岳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后下了岗,邱伟自己的家境也一般,所以他们两口儿的经济压力一直挺重的,他万般无奈之下才辞职下海,就算赶得运气不错,乌克兰折腾几年小有收获,赚的不过是辛苦钱。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时候,他这批货一抵出去,就等于贱价出手,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为乌有。 我们俩默然对坐一会儿,他抬抬手,看上去疲累不堪,直接逐客:“赵玫你先回去,有什么明儿咱们接着再说。” 我识趣地离开,走回家时已经精疲力竭,偏又赶上电梯坏了,中途坐着休息了两次才爬上九楼,最后站在楼梯口扶着膝盖又咳又喘,简直象肺结核三期病人。 “玫。”有人叫我的名字。 我抬起头,原来是瓦列里娅和伊万站在家门口。 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我极其惊讶。 “来看看你。”瓦列里娅握着伊万的小手晃一晃,“伊万,给阿姨问个好,。” 伊万照例绷紧小脸儿不吭声。 我上前抱起他,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,我凑上去,索性在他的脸蛋和脖子上乱亲一气,伊万痒得咯咯笑起来。 “玫,我都听说了。” 瓦列里娅走过来说,“孙还好吗?” “他……不太好。”我把脸藏在伊万的胸前,用力忍下眼泪才低声回答。 瓦列里娅扶着我的肩膀,轻声叹口气:“你别难过,一切会好起来的。” 我惨淡地笑笑,几乎没有力气说话。 “来,钥匙给我。”她扬一扬手中的饭盒说,“我在中餐馆买了炒饭,你还没吃晚餐吧?” 我勉强打起精神,拉着伊万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,先拨了大半碗炒饭递给他。 伊万接过餐具就开始埋头苦吃,显然是饿坏了。 我看着实在心疼,忍不住责备瓦列里娅:“你们等了多久啊?大人可以忍着,你不能饿着孩子呀?” 瓦列里娅却没有回答我的话,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放我跟前:“玫,这个给你先拿去应急,过几天我还可以再拿一点来。” 我打开纸包,里面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里夫纳,各种面值都有。 我困惑地问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我听人说,你在到处借钱。” “那又怎么样?” 她垂着头:“这些格里夫纳折算成美金,应该有八千,我知道很少,你别嫌弃。” 我推开碗站起来,“瓦列里娅,你还要养活伊万!” “我知道。”她没有看我,声音变得哽咽,“可是没有他,我和伊万活不到今天……” “你拿回去。”我把纸包胡乱塞她手里,“他如果知道,绝不会同意用你的钱。” 瓦列里娅扁扁嘴,泪珠开始在睫毛上闪烁:“为什么?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孙!” 我还没有说话,一旁默不作声的伊万,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,他抓过一把钱放我面前,口齿清晰地开口:“给爸爸,给爸爸。” 我吃惊地瞪着他,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:“伊万,你刚才说什么?” 小家伙方才分明是看着我的眼睛,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见。 但伊万马上又不理我了,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的饭碗上。 瓦列里娅摸摸儿子的脑袋,笑笑说:“他遇到一个很好的医生,这段时间有很大的进步。” “真的啊?”我捏捏伊万的小脸蛋儿,真心替她高兴,“那太好了!” “玫,” 瓦列里娅看着我的脸色,小心地说,“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。” “什么事?” “下下个礼拜日我要结婚了。” “哎呀,新郎是谁?”我再次受惊。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仿佛还在眼前,转眼间物是人非,孙嘉遇已经成为她的过去。 “就是伊万的医生。”瓦列里娅抬起眼睛,灰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媚态,笑容却带着微微的羞涩。 “那……恭喜你!” 我咧咧嘴,勉强做出愉快的样子,不知为什么却有点儿心酸,颇替孙嘉遇不值。他身边的人,竟一个个离他而去。 “玫,你会来观礼吗?”她期盼地问我。 我想了想才回答:“如果他能出来,我和他一定去教堂。” 瓦列里娅上前,无言地拥抱我,在我耳边低声说:“亲爱的请把钱留下,孙是好人,上帝一定会眷顾他。” “谢谢你,瓦列里娅。”我拍她的背,趁机抬起手,悄悄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的眼泪。 送走瓦列里娅母子,我关上门,取出那张地下钱庄的存款凭证和孙嘉遇手写的委托协议,坐在灯下看了许久。 明天它们就不再属于我,我的心里充满了眷恋和苦涩。 手指滑过那两行潦草的字迹,指尖下仿佛触到血肉的质感,就象滑过他的手心。泪光模糊里前尘往事纷纷涌现眼前。那么多难忘的画面,那么多的过去,到了今天,我真正能触摸到的,也只剩下这两行字。 我伏在桌子上,为忍下痛哭的冲动,忍得喉咙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。 室外的天气晴朗而燥热,我全身却是冰冷的,没有一丝暖意。 第二天上午,按照电话里的约定,我早早赶到地下钱庄。依然是那张书桌,书桌后坐着的还是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。我站在那张桌子前,手里紧紧捏着凭证和协议,踟躇很久,才很不情愿地递给他。 眼睁睁看着两张纸被缓缓吸进碎纸机,和心里那个人的最后一点联系,如同脱线的风筝,就此断了。我心口的抽痛,就像蚕丝抽茧,千丝万缕,一根根缠上来,缠得我透不过气。 四万七千美金,再加上瓦列里娅执意留下的八千,一共凑了五万五,我全部交给邱伟。 邱伟的货也都抵押出去,只拿到十二万现金,仅仅价值本钱的六成。 他并没有抱怨一句话,可这一刻我很怀疑,生意场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朋友?忘了是什么人说过的,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皆为利往。 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当得起“朋友”这两个字。 但是比照罗茜提出的价钱,还差两万多美金,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,如今再去哪儿才能找到这笔钱呢? “实在不行,只有借高利贷了。” 邱伟说。 我吓得一哆嗦:“没别的办法了?” “尽量不碰那玩意儿吧,真逼到这步也只有它了。或者,还有一个办法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抢银行去啊。” “去你的。”我在愁肠百结中也差点笑出来。 “哎,说到银行我想起来件事。”邱伟皱起眉,“昨儿下午我在银行碰到老钱了。” “嗯?”老钱这个名字已经变得如此陌生,我楞一下才反应过来,“他多久没露面了?现在在做什么呢?” “不知道,瞧他得瑟的,居然又搬回原来的地方住去了。老子以前真是没有带眼识人!”提到老钱邱伟就一脸的厌恶。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:“对了,老钱又不走货,他手里应该有钱啊,怎么把他忘了?” “不用指望他,他什么人我早看明白了。”邱伟冷冷哼一声,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狰狞,“嘉遇出事前还接过两单生意,定金都是他代收的,如今清关做不了,钱又不肯退,这笔烂帐都算在嘉遇头上,妈的再让他逍遥两天,等我把手里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。” 我正要接话,书包里手机响了,掏出来瞟一眼来电显示,我咬咬嘴唇递给邱伟看。 原来说曹操曹操到,这个电话正是老钱打来的。 “你跟他说话。”邱伟象看见瘟疫马上退得远远的,“别让我再听到跟他有关的任何字。” 我只好走到一边接电话。 “玫玫啊,最近好吧?”老钱的声音还象以前一样黏糊,“妮娜进城来找你,现在我这儿等着,有空你就过来一趟。” 我只是低低嗯了一声,不好多说什么。 “玫。”电话里换了人,果然是妮娜。 我问候她:“好久不见,你还好吗?” “我很好,你不用担心。”妮娜平静地说明来意,“昨天下午我收到两份入学通知书,这就给你送过来。” 我的眼圈一下红了,和邱伟打声招呼,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。 妮娜是自己进城的。我真的难以想象,她是如何拖着不方便的左腿,从公路车上一步步挪到这里。 我走进曾经无比熟悉的客厅,屋子里没有任何改变,连餐边柜上被我擦得乱七八糟的玻璃门都维持着原样。 妮娜站起身,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:“孩子,我可怜的孩子!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?” 我软弱地靠在她身上,眼泪汹涌而出。我无法控制流泪,唯一能做到的,只是拼命压抑着,不许自己哭出声音来。 她抱着我,一直等我平静下来,才把两个印着学校标志的信封递给我。 那两份入学通知,一份来自维也纳音乐大学,另一份来自格拉茨音乐学院,都是我曾经心心向往的学校,此刻却看得我心如刀割。几个月前申请学校时,我还梦想着能和孙嘉遇同赴欧洲,如今已经变成莫大的讽刺。 但我还是小心收起通知书,问妮娜:“为什么不打电话让我自己去取?” 她回答:“我想见见马克。” 我呆了呆,一时说不出话。我也想他,日想夜想,想得几乎疯掉,可我也没有办法见到他。 妮娜取出一本《圣经》交给我:“我想把这个交给他。” 我认出来,这本《圣经》,就是孙嘉遇在她那儿常翻的那本,妮娜的父亲留给她的纪念物。 “为什么给他这个?” 妮娜叹口气回答:“我昨晚梦到马克,他对我说,面对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。我想告诉他,不要怕,在主的怀抱里,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宁。” 面对她期待的神色,我不敢把他的现状告诉她,只能低下头敷衍:“警局不允许任何人会见。” 看得出来,妮娜非常失望,但她还是吻吻我的额头:“好孩子,坚持住,我父亲告诉过我,主绝不会抛弃他的孩子。” 我含泪点点头。 由于妮娜坚持要自己回去,我搀扶着她,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车,直到破旧的公共汽车在我的视线中绝尘而去,才转身往回走。 边走边翻着手里的《圣经》,忽然发觉封底鼓鼓囊囊的,好像藏着什么东西,拆开外表的羊皮封面,里面居然夹着十张绿色的钞票,上面有富兰克林胖胖的头像。 想起平日妮娜生活中的拮据和俭省,我杵在路边楞了半天。身边不时有公路车呼啸而过,扬起的尘沙迷住了我的眼睛。 我站了很久,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眯起眼睛,突然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跑回去。 我要去找老钱,我想让他把邱伟提到的那笔定金退出来。那些钱搁以前可能不算什么,如今却是救命钱。 至少我不能让邱伟赔了钱之后,再去借高利贷。听完我的要求,老钱先是惊奇地张大嘴,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钟,嘲讽的笑意渐渐爬上他的嘴角:“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孙嘉遇?我是他的合伙人,你又是他什么人?情妇?还是小蜜啊?”
我被他气得浑身直哆嗦,咬着牙反唇相讥:“就算你们是合伙人,那笔钱里也应该有一半是孙嘉遇的,你又凭什么全给吞了?” “嗬,嗬嗬,你现在变得挺厉害嘛!”他笑嘻嘻的,根本不把我当回事,“你给我个理由,说说,凭什么我要把钱分你一半啊?” “你们合作这么多年,你就忍心见死不救?那时候你被当做人质,难道不是嘉遇救的你?”我忍着怒气试图解释。 他仰起头哈哈大笑:“救我?是他跟你这么说的吧?” “没有,他从来没有说过。” 他看着我问:“那什么……我问你,如果你有亲人或者朋友被人绑架了,让你拿钱赎人,你会怎么做?”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,就闭紧嘴不肯回答。 于是他自问自答:“你会什么都不想,赶紧拿着钱去赎人对吧?可是孙嘉遇呢?他怎么做的?”他伸出拇指和食指,在自己肩头比划着,“嘭——,这么一下,再偏两厘米,死的就是我,明白吗?” “他这么做怎么了?最后还不是好好救你出来了?” “嘿嘿……怎么了?”老钱冷笑,“他怎么就对自己的枪法这么自信呢?因为我的命他压根儿就不在乎!” 我觉得这人的思维已经走火入魔,和他根本讲不通道理,就也跟着冷笑:“他要是真不在乎,干脆由着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简单?” 老钱似乎被噎住,好久没有做声,眼珠子转了半天,忽然伸手摸我的脸:“玫玫,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。如果你想要钱呢,咱们也可以商量。” 我厌恶地避开:“我只要那笔定金。” “成啊。”他退回原处,来回拈着自己手指,似在回味方才的触感,然后说:“ 钱倒是现成的,不过我得准备一下,你只能晚上来取。” 我狠狠瞪着他,我一直在为自己以貌取人的态度检讨,这么看起来,以前我还真没有看错他。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,脸上完全是猫捉老鼠的得意表情。 我摔门离开,在大街上茫然地乱走,浑浑噩噩间大脑一片空白,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。 后来我清醒过来,发觉手里还握着妮娜送的《圣经》。 我想了想,只有再去麻烦安德烈。 拨他电话的时候,手有点抖,心中更是忐忑。自上次他从医院负气离开,再也没有找过我,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生我的气。 电话通了,安德烈的声音一如既往,没有任何异常:“您好,奥德萨警察局犯罪科,我是弗拉迪米诺维奇警官,请问我可以帮助你吗?” “安德烈,我是赵玫。”我紧紧抓着话筒,生怕他开口拒绝,手心湿漉漉地开始出汗,“你什么时候有空?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,” 电话里有片刻沉默,我不安地等待着,隔了一阵他的声音传过来:“你在哪儿?” “警察局门口。” “你等等,我这就出去。” 我站在树荫下等他出来,抬头看到奥德萨警察局的标志,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,恍惚间竟象已经相隔一个世纪。。 安德烈很快出现在大门口。今天他没有穿警服,只有一身便装,双手插在裤兜里,离我远远地站着,脸上的神情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。 “安德烈,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自然,“有样东西,麻烦你能不能转交给孙?” “对不起,我已经申请回避,不能再见任何涉案嫌疑人。”他果然委婉地拒绝。 我勉强笑笑,硬着头皮继续求他:“最后一次,求你安德烈,以后我再不会再为难你,再也不会了。” 他终于抬起眼睛凝视我:“什么东西?” 我把《圣经》递给他。 他接过,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,神情显得有些惊诧:“就这个吗?” “是。” “可是看守所里有《圣经》提供。” 我低头,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,缓缓说:“那不一样。” 他侧头想想,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,慢慢抽回手,再来回翻一遍,开始松口:“我会交给负责的同事,如果里面没有违禁品,应该能交到他手里。” 我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:“谢谢你,安德烈!以前的事,都是我不好,对不起!” 他没有说话,眼神依然冷淡,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。 “谢谢你!”我再说一次,知趣地告辞离开。 “玫,你等等。”他最终还是叫住我。 我停下脚步等他接着说下去。 “你真的知道我爱你吗?”身后传来的是他备感困惑的声音。 我仰起脸笑了,眼眶却不由微微发热:“我知道,我完全明白。可是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。” 我转身面对他,坦然地解释,“圣经里说,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。对我来说,孙就是那个印记。安德烈,我只能说对不起!” “我明白了。”他神色黯然地点点头, “下个月起,我就要离开警局去基辅工作了。玫,你自己多保重。”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,然后走开。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,心象被掏空了一块,我甚至忘了说再见。 他终于想通了,所以决定离我而去,所以他彻底解脱了。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射下来,热得人心思恍惚,我木然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,被阳光晒得满头是汗,而旁边就是枝叶婆娑下的树荫。 我不想挪动,似乎只有这样,才能驱散心口的冰凉,我已经忘了世上还有中暑这回事。 老钱的电话还是追过来,“钱我准备好了,你来不来?” 海水反射着阳光,刺得我睁不开眼睛,我阖上眼,眼前晃来晃去,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,都是孙嘉遇包裹着纱布惨白的脸。 如今我只有他了,只剩下他了,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。 最后我说:“去。” 那天傍晚下了场大雨,雨后奥德萨的星空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纯净和灿烂,我闭上眼睛,看到的却是生命里最黑暗的一个夜晚。邱伟从我手里接过两万美金时,几乎被吓到,他拆开一捆反复察看,直到确认不是假钞才狐疑地问:“你用什么办法刮下来的?”
我故作轻松地笑笑,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,耸耸肩说:“你就甭管了,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。” 他盯着我不出声。我被他看得心慌,为掩饰窘态,伸手拿过他的烟,抽出一根点燃,谁知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。 等我狼狈地抹掉咳出来的眼泪,发现他还在盯着我看。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,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烟,扔在地上用力碾灭,然后开口:“走吧,去罗茜那儿。” 三十捆一百元面值的美钞,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,摆在罗茜面前,映得她的脸都有点发绿。 她拿起几捆钞票,放在手里把玩良久,瞅着邱伟说:“听说你把货都抵押给别人了,损失挺大的吧?” “还好。” 邱伟的回答简捷而生硬,硬得让我担心他是否会得罪罗茜。 意外的是,这次罗茜并没有在意,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“那就好。对了,有件事要告诉你们,算是好事吧。” 邱伟没出声,我却立刻支起耳朵,太久没有听到“好事”这两个字了。 罗茜笑笑:“那个人啊,他在中非的对头马上就要找过来了。” 她没有提名字,话说得更是模糊不清,但连我明白她在说什么,心头顿时一松。 邱伟已经耸然动容,吃惊地问:“是……是您促成的?” 罗茜避而不答,轻描淡写地说:“他们之间的旧账让他们自己去清算好了,不劳我们动手。” “罗姐,谢谢了!”邱伟这声谢,才是真正发自内心。 “邱伟,你小子够现实的啊!”罗茜显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,撇着嘴哼一声,“还有,我托了人说情,今儿下午可以去医院看看嘉遇。”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,坐直身体热切地看着她。 “你就算了吧。”她斜我一眼,“他刚撤消重症监护,哪儿经得起你再折腾一次?”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,只好舔舔干裂的嘴唇,从她脸上移开视线。 “不过我可以帮你带个话儿,有什么要跟他说的吗?”她施舍似的补充一句。 我仔细想了想,摇头:“没有。” 邱伟看看我没有出声,眼睛里全是怜悯和同情,我勉强笑一笑,表示没关系。 罗茜扶着箱子盖,不知为什么突然叹口气:“那天我把话说得没有一点儿余地,其实挺过意不去的,可是我真的挺难办的。你说这事儿吧,本来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,我要是太偏袒他,比如替他把这钱拿了,以后在这地头儿上我就没法儿说话了。邱伟你明白吗?” 邱伟咧咧嘴,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,不知道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。 罗茜从箱子里抽出两沓美钞,推到他面前: “这些拿回去,算我一点儿心意。” 邱伟低头看看,却没有伸手。 她转手就把钞票扔在我怀里:“那你就先拿着吧。” 我把它们放在手心里上下掂一掂,居然噗嗤笑出来。这挺括的质感如此熟悉,从老钱手里接过时的感觉,和此刻真的没什么区别。 真的,我的确感到可笑,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! 老钱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你甭以为那罗茜是什么救世主,这女的能混到今天可不是什么善茬儿,只怕这回她是想人财两得,盯的也是清关生意。” 把钱放在沙发上,我拉开门出去,没有说任何告辞的话。 沿着大路往家的方向走,街道上人来车往,我觉得吵闹不堪,闪身躲进路边的电话亭,从玻璃里面满心迷茫地看着他们,不知道这些路人当中,是否也有二十二岁的女人,象我一样在短短九个月里拥有这么多摧心的记忆? 不知过了多久,封闭的电话亭里温度渐渐升高,空了一天的肠胃开始翻江倒海一样地折腾,我蹲在角落里,直吐得精疲力尽。 外边有人不停敲着电话亭的门,我不耐烦,抬起头瞪着他,可能被我邋遢的样子吓到,那人退后一步,满脸惊疑地打量我。 两人对视几十秒之后,他终于败退,转身跑了,跑得飞快。 我把脸埋在膝盖间笑起来,我猜他肯定把我当做精神不正常的人,不正常就不正常吧,我已经丝毫不在乎,这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。 后来我感觉到被人抓着肩膀用力摇晃,“赵玫,你这是怎么了?” “没事儿。”我抬起衣袖抹抹脸,镇静地站起来,“邱哥,我们回去吧。” 邱伟拉开车门没说什么,但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一个陌生人。 到了公寓楼下,邱伟为我解开安全带,侧头凝视我半晌:“嘉遇让我照顾你,我没做到,真的是……唉……” 他深深叹口气。 我笑笑:“你叹什么气啊?根本就不关你的事。” 他不说话,闷头点起一支烟,抽了一口想起我:“要来一根儿吗?” “不用。”我摇摇头谢绝,“邱哥,你能再帮我找个工作吗?” 他叼着烟卷回头,困惑地看着我。 我这才想起,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外打工的事,于是解释:“嘉遇受伤那天,我没打招呼就离开商店,让老板给炒了。” “你为什么要去市场那种地方?鱼龙混杂,什么人都有,你一个学生,怎么吃得了那种苦?” “我没钱了,手里一点儿钱都没了。” 他一哆嗦,烟头差点儿落在地上:“你们家没给你生活费?” “我们家正需要钱。”我把脸转到窗外,慢慢说,“我妈转了慢性肾衰竭,一个月要洗几次肾……” 他不相信:“嘉遇给你的,你就没留下一点儿? “没有,他比我更需要。” 他无言地看我半天,后来拿出钱包,抽出里面所有的纸钞,美金、格里夫纳胡乱混在一起,统统都塞在我手里:“先拿着,回头我再给你送点儿过去,就别去打工了。” 我把钱放在他腿上,推开门下车。 “赵玫。” 我站住,回过头说:“邱哥,他已经欠你太多,我不能再欠你的。”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,顿时喇叭长鸣,嘀嘀响了很久。 我怔了一下,依然加快脚步进了电梯,低头按下关门键。 再多的苦累我终会习惯,可是我不想看到别人同情的脸色,因为我怕自己会可怜自己,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。 几天后还是瓦列里娅帮我在市场又找了份看店的工作,所以她的婚礼,为着礼貌起见,我也要去观礼。 她虽然已经有了伊万,却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,难免兴奋和紧张。 婚礼当天,我向老板请了半天假,直接从店里赶过去,但仍然迟到了。等我气喘吁吁拉开教堂的大门,牧师已经开始让新郎新娘在上帝面前宣誓。 新郎是个长相非常普通的人,起码比瓦列里娅大十岁。但是看得出来,出身背景都很好。重要的是,对她呵护备至。 我找个座位坐下,恰好牧师在问他:“你是否愿意,无论是顺境或逆境,富裕或贫穷,健康或疾病,快乐或忧愁,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,对她忠诚直到永远?” 新郎转过头,深情而持久地凝视着他的新娘。新娘子穿着贴身窄窄的白色婚纱,金发上一顶小小的栀子花冠,美得几乎不象真人。 牧师再问一句:“你是否愿意?” 他拉起新娘的手,清楚明白地回答:“我愿意。” “那么你呢?”牧师转向瓦列里娅,“你是否愿意,无论是顺境或逆境,富裕或贫穷,健康或疾病,快乐或忧愁,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,对他忠诚直到永远?” 瓦列里娅羞涩地低下头:“我愿意。” 祭坛下安静的人群起了一点儿小小的骚动,显然被这场面触动。 身边的老太太抽出手绢印着眼角,“真是美丽,对吗?”她抽泣着问。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,脸上痒酥酥的,似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爬过脸颊。 “美丽的人,美丽的爱情。”老太太还在感动中继续。 忽然间我无法忍受,旁人的幸福简直让我嫉妒得发狂。我站起来快步离开教堂,并没有看到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和亲吻的场面。 站在教堂外的街道上,我仰起头假装看着天空,其实是为了隐藏满脸的泪水。 对面教堂的穹顶,此刻正映着日光璀璨生辉,一侧墙壁精致的石雕上,大天使长加百利的衣襟似在轻风中飘荡,白色的鸽群低低掠过晴空,这平时司空见惯的场面,却让我心头异常柔软。因为往日再平常不过的的清平安乐,早已变成我心中最深的奢望。 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,我从市场下班回家,转过街角,眼看家门在望,忽然听到路边轻轻两声车号。 我回头,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在身边停着,车窗摇下来,罗茜对着我笑一笑。 “上车来。”她的声音不容置疑。 她领我去的,是那家旧俄罗斯风味的私人俱乐部,孙嘉遇经常带我吃饭的地方。 我们一落座,就有熟悉的领班凑过来为她点烟,亲手捧着菜单请她点餐。 “想吃点儿什么?”罗茜问我,“这家的牛排做得不错,来点儿好吗?” 她难得对我和颜悦色,我几乎受宠若惊,赶紧回答:“您甭破费,我随便吃点儿就行了。” 沙拉主菜一道道上来,我们两个默然对坐,谁都没有心思动一下刀叉。她专门来见我,绝对不是为了请我吃顿饭,这一点我心知肚明。 “姐,有什么话您就说吧。” 罗茜对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,这才开口:“结果出来了。长期居留权被取销,十五天之内必须离境,不然就会强行行政遣返。” 她说得没头没脑,但我明白话里的主语是谁。我松口气,禁不住如释重负:“嘉遇什么时候能出来?” 她微微一笑:“人已经出来了,现在就住我那儿。” 我抬起头,沉默地看着她。 罗茜再喷出一口烟雾:“他现在只能靠轮椅进出,我家里地方宽绰,服侍的人也是现成的。” 我觉得口干舌燥,咽下一口唾液,费力地说:“我能见见他吗?” “你想见他吗?” 罗茜显然明知故问。 “是,我要见他。”我不肯示弱。 罗茜托着腮帮看我很久,平时她很少有这样女性化的举动。 我无言地回望她。 “哎小姑娘,我告诉你件好玩儿的事。” 罗茜终于按熄香烟,扬起嘴角笑一笑,笑容里却有明显的讥讽,“昨天上午老钱到我那儿去了,他拿着一盘摄像带去找嘉遇,要拿这东西交换嘉遇在乌克兰七年结下的业务网络,要么他就要把那带子里的内容放到网上去。嘉遇没的选择,只能听任他摆布。七年的心血,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?还有,你想不想知道那盘带子的内容啊?” 我耳边嗡地一响,一下跌坐在椅子里, 睁大眼睛瞪着她:“你什么意思?” “你觉得我什么意思呢?” 她扬起眉毛冷笑,“两万美金和男人上次床,奥德萨顶尖儿的鸡也没这个价钱,你以为你是谁?” 我深深地吸口气,双手慢慢握成拳头,指甲几乎掐进手心。 “你想知道老钱做了什么是吧?”罗茜嫌恶地看着我,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难安,“ 对,老钱动用了***。我说赵玫,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,这事儿究竟合不合常理?是不是你觉得男人都该是冤大头?” 如同五雷轰顶,我紧紧攥着椅子两侧的扶手,微微闭下眼睛,眼前飞过点点青蝇。 原来还是我太瞧得起自己了。我总算明白,但是这个代价付得太大了。 “一个男人的救命钱,是女友用身体换来的,这是在拿刀子活活儿捅他你明白吗?你让他还有什么脸见你?”罗茜的声音不自觉提高,招得旁边桌上的客人投过诧异的眼神。 我无法忍受她目光的逼视,低下头想找个地方蜷起身体,却控制不住牙关互扣的嗒嗒声。 罗茜再看我一会儿,声音忽然变得柔软,“赵玫,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,比你还傻。姐姐这就教你一句话,你要记着,永远别高估自己对男人的影响力,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则。也别为他们牺牲,他们会感激你,但不会因为这个更爱你。” 我侧过头不出声,原来心疼到极点,就会变得麻木。 她叹口气:“嘉遇这人命犯桃花,这辈子就栽在女人手里。一动真格儿的准倒霉,先是一个范淼,接着是彭维维,然后是你。我第一次看到你被吓了一跳,眉梢眼角说不出的象,笑起来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范淼。”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刀叉杯碟,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像是完全失去语言能力。我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去承受。 罗茜仿佛没有看到我惨变的脸色,依然自顾自说下去,“嘉遇有没有跟你说过范淼?她比嘉遇低两届,是他们系有名的美女,千辛万苦追了一年才吊上手,跟朵花儿似的捧着,就差做个牌位把她供起来了。那年给老爷子办完丧事,嘉遇急着回匈牙利还债,把手里仅余的三十多万交给范淼,让她帮着付笔进货的尾款。没想到那妞儿看孙家树倒猢狲散,再也不是以前的孙家,居然不声不响办好了留学手续,却一直闷着不吭声,等他前脚离开,后脚她就带着三十万消失了。那可是九几年,三十多万还真当钱花。他被困在匈牙利,最惨的时候,手里只剩下六百美金,回国的机票钱都不够。他没了办法,只好来乌克兰另打天下。” 说起这些,罗茜的脸上有一丝恍惚的微笑。 我能够想象得出,孙嘉遇初到奥德萨,举目无亲人地两生,她提携他帮助他,身处异乡的男女彼此慰籍,互取所需。 而事后,事后总是一样的。 我终于苦涩地问她:“他是恨她还是忘不了她?” 罗茜再点起一支烟,无奈地笑笑:“以前追过你的小男生,隔这么多年,你还能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吗?” 我怔怔地摇头。 “这就对了,女人只会对让她们流泪的男人念念不忘,男人也一样。他们只记得让他们伤心的女人。”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,我把头靠在手臂上,浑身发软,手脚都已麻痹,完全动弹不得。 最后罗茜把一个纸袋交给我,“公共场合别打开,回家再看。你要真为他好,就别再纠缠,让他踏踏实实离开。” 她摸摸我的头发,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,叹口气结帐离开。 我一动不动地伏着,时间长得惊动了领班,他过来询问:“小姐,是否需要帮助?” 我摇摇头,他对我笑一笑,悄无声息地退下。 我没听罗茜的劝告,直接撕开了纸袋,伸手摸进去,然后我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。 纸袋里果真是五沓面值一百的美金。 另外夹着一张纸条,最上面写着“玫玫”,然后一片空白,最后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:“忘掉这一切,继续你的梦想。往前走,会有人比我更爱你。” 我呆呆看着,实在忍不住微笑。 他还真是个妙人儿,第一个女友拐了他的钱跑掉,他就用钱一个个打发掉身边的旧人。 这就算是补偿吗?十个月的心碎情伤,换回四十多万,这笔生意,还真划算。 真是划算,我仍然只能微笑,因为实在哭不出来。 我把纸条凑在烛火上,眼睁睁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。 但我不相信,过去的日子里,那些点点滴滴中流露的真情和爱护,都只因为我是某个人的影子。 我也不相信,一起经历过这么多,几乎抵得上别人一生一世的相守,就因为我不识人心险恶再一次做下的傻事,他会忍心再不见我。 我完全不相信。 我心里存着一线希望,一天天数着日子。 但他始终没有任何音讯,直到第十五个夜晚象其他夜晚一样无声消逝。 一切都已过去。 窗外无名的古树,繁花早已凋落,枝头的绿叶开始泛黄,奥德萨这个漫长的夏日终于结束。 缘起缘灭,光转流年,所有的终会结束。 我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国。孙嘉遇说得对,这个城市真的与我八字不合。 能送人的东西都送了人,我想把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记忆,一笔抹去,我再也不会回来。 到机场送我的,只有邱伟。在安检口,我笑着与他道别。 “赵玫,别恨他……”邱伟看着我,欲言又止。 我打断他,努力露出最轻松的笑容,拎起行李大声说:“邱哥,如果你回北京,一定来找我,我请你吃饭。” 一路滑行,波音七四七终于轰鸣着冲上蓝天,从舷窗望出去,硕大的机翼下,是乌克兰广袤的原野,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,在阳光下如金鳞点点,跳动不已。 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,美丽的乌克兰平原已经初现秋意,但我再没有机会走在深秋温暖的阳光下,身后是黄叶飘零的海滨大道,眼前却如画卷一般,展开一片绚烂火红的山楂树林。 我对着窗外挥挥手。 再见,奥德萨。 再见,乌克兰。 尾声 一年半后的一个下午,我在学校的BBS上,无意中发现一条五个月前的旧帖。标题用黑色的粗体字写着:“不顾一切寻找中国学生赵玫!” 打开帖子,正文非常简单,只说让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尽快联系,下面是邮箱地址和联系电话,最后的署名是程睿敏。 这个名字我还记得,两年前的北京首都机场,温柔平和的笑容,令人印象深刻。 我望着题目呆了好半天,才想起那段时间我人在希腊,所以没有看到。奇怪的是,为什么事后竟没有一个同学提醒我?再琢磨一会儿我明白过来,从来维也纳音乐大学报到注册的第一天起,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“May”,而帖子上显示的,却是拼音“Mei”,大概留意到这个帖子的人,都没有把这个名字和我联系在一起。 我迅速关上帖子,打算忘记这件事。以往的一切,我再也不想沾上半点关系。 但那天后来的几个小时,无论我做什么,不管看书还是练琴,眼前总是晃动着那触目惊心的几个字。 不顾一切。 我敲着琴键犹豫很久,还是回到计算机前,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发了封邮件给程睿敏。 他的回复快得出乎意料,第二天我就收到回信,却是一封空白的邮件,里面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个网站的链接。 点进去,是Chinaren的同学录,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,迎面看到孙嘉遇的一张黑白照片,下面竟是他于五个月前因胃癌去世的消息。 主贴里说:在离开乌克兰前就已经发现病情,回国后进行第一次手术,打开腹腔二十分钟即行缝合,因为不再有切除病灶的必要,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。 发帖人就是程睿敏。 他在最后总结:世间最痛苦的事,就是眼睁睁看着朋友或者亲人,在你面前一天天枯萎凋谢,你却无能为力。这样的创伤,终其一生不能痊愈。 而照片后面的跟贴,充满了缅怀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。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体照中,少年时的孙嘉遇并不十分触目,和他周围的同学一样,眼神清澈,笑容单纯灿烂,是可以透过显示屏触摸到的青春。 我定格在电脑屏幕前,手指不能移动分毫,视线渐渐模糊。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,又在眼前一一鲜活。也许它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,只是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,一经召唤立即在阳光下现身。 我伸出手,打算象以前一样去摸他的脸,手指触到的却是坚硬冰冷的屏幕。他毫无知觉,依然隔着屏幕微笑注视着我,笑容依旧诱人。 我想起他摔伤后曾被我逼着做过一次全身体检,还有他最后的决绝和放弃,这其中的种种异常,当年我从未往心里去过。 恍惚中拨通程睿敏的电话,听我报上姓名,他“哦”了一声,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。 隔着六千公里的时空和距离,我听到他叹息一样的声音:“那时候我拼命在找你……维也纳音乐大学和格拉茨音乐学院都贴了寻人启事。你到底看到了,可是太晚了……太晚了……” 电话最终从我手中悄悄滑脱,无声地滚落在地毯上。 一周后我收到一个来自国内的包裹,包裹里是妮娜那本熟悉的《圣经》,同时附着程睿敏一封短信,信中说最后的日子孙嘉遇一直把它带在身边,直到去世。 我慢慢地翻开,柔软的羊皮在我的手指下发出细微的轻响。烫金的羊皮封面,因为无数次的摩挲抚摸,褪色磨损得十分厉害,尤其是四个书角,已经破得露出下面的底色,却被人用透明胶带细心地粘补过。 不知道为什么,也许是心电感应,我下意识地揭开那些胶带,拆开封底,果然,一张照片轻轻飘落在桌面上。 照片上是二十二岁的我,正靠在一架钢琴上,对着镜头笑得肆无忌惮。 翻到背面,我看到一行黑色的字迹,上面写着:我的女孩,祝你一生平安喜乐!落款是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四日,我满怀伤心离开奥德萨的日子。 世界在我眼前逐渐褪去缤纷的色彩,最终变成了黑白两色。 我记起那张被我烧掉的纸条,原来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诉我,他能为我做的,只有这么多。 可惜当时的我,以为自己从此看破红尘,看透了男人。 那时太年轻,我不懂。 如今我终于明白,却已经太迟太迟…… 人们都说,奥地利的春天是世界上最值得留恋的春天,窗外此刻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, 西斜的日光透过白纱窗帘,在墙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。清风透窗而入,带来孩子们银铃一样的笑声。 我却听到心里细碎的一声轻响,仿佛就此关上了两扇冷宫的大门,所有的心事终化灰烬,关山万里,从此再无任何心愿。 伸出手,我看得到手心里流沙一样逝去的旧日时光。我曾经遗失在奥德萨的爱情,十个月的时间,竟成为一世一生。 原来爱一个人,由人由天,就是由不得自己。 那些属于生命里美丽的瞬间,当时并不觉得珍奇,可当我回头时却发现,原来最灿烂的一刻已经过去。 奥地利的冬天也多雪,但是我再没有遇到一场雪,大得过当年喀尔巴阡山麓那场雪。 我也再没有遇到一个人,象他一样爱我如自己的生命。 那个吉普赛女人对我说:你的身体在一处,心却在另一处。在神的驱逐下,永不停息地流浪。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。 我认了命,反正怎么过,都是一生。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? 它会死去, 象大海拍击海堤, 发出的忧郁的汩汩涛声, 象密林中幽幽的夜声。它会在纪念册的黄页上
留下暗淡的印痕, 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。它有什么意义?
它早已被忘记 在新的激烈的风浪里, 它不会给你的心灵 带来纯洁、温柔的回忆。但是在你孤独、悲伤的日子,
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, 并且说:有人在思念我,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。 ——普希金 《我的名字》 -------------- 以下新版出书内容 --------------【前传】今夜我不会遇见你
罗茜在B大四年,名声一直不怎么好。客气的,说一句她风流债太多,不客气的,便直指她道德败坏,以玩弄异性感情为乐。别人这么说,也不是没有道理和根据的,从大一到大四,两件惊悚的风流案足以让她全校闻名。
第一件,发生在罗茜大二那年。一个新闻系的男生,因为爱上罗茜而和女友分手,结果那个女孩一时想不开,半夜爬上女生宿舍的天台。幸亏被同宿舍的同学及时发现,没有酿成悲剧,最后涉案三人都脑了一个灰头土脸,各背了一个处分。罗茜同时还得了一个外号,叫“名誉校长”。意思是说,B大的校长走出来,不一定人人都认识他,但是罗茜这个人,却是校内大名鼎鼎的新闻人物。一提到罗茜的名字,几乎每个人都会反应:哦,就是中文系那个长得有点像伊丽莎白。泰勒的女生? 最后这件事,则完全演变成一场血光之灾。身为中文系大三学姐的罗茜,是主角之一,另一个主角却是一名大一新生,政经系的黄炜。 出事那天,已临近寒假前夕,大寒刚过,北京城内大雪初霋,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季节。黄炜冒着寒风在女生宿舍楼下苦等罗茜四个小时无果,在晚饭前后人流量最大的时候,从羽绒服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德国军刀,当中切断了左手两根手指,霎时鲜血喷涌,宿舍楼前顿时渣炸了锅一样,吵吵嚷嚷乱成一团,有被满地鲜血吓得号啕大哭的,有扑上去帮忙止血的,有狂奔而去找老师的……黄炜在众人的包围之中,依然声嘶力竭喊着罗茜的名字,情绪激动地质问:“我那么爱你,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” 后来黄炜被送进医院,两根手指万幸是接回去了,可是功能却打了一半折扣,恐怕终生再无法完全伸直。 事发时,罗茜就躺在宿舍里,耳朵里塞着耳机,一边听歌一边看小说,因此楼下的喧扰混乱她一直充耳不闻。知道舍友打饭回来,告诉她惨剧发生的经过,罗茜的目光才似乎呆滞了一瞬,随即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:“人呢?” “送医院了。”舍友回答。 她面无表情地“哦”了一声,重新塞上耳机,翻个身照样读她的小说,完全没有看到身后几个女生互相交换一下眼色,脸上纷纷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。 罗茜在宿舍里的人缘不算很好,其他女生对她评价不一,但有几个词是空前一致的:孤僻、刻薄、冷血,还有——放荡。黄炜“断指事件”之后,在舍友 眼里,她已经变成了透明人。她们在一起谈论男生,交流毕业后工作的去向,共享零食,却默契地将罗茜孤立起来。只要罗茜一出现,原先叽叽嘎嘎的说笑声便会戛然而止,大家各自使个眼色,然后各忙各的,完全当她这个人不存在。 这种明显的敌意,罗茜感受得非常清楚,同样的情景发生过两三次之后,除了晚上睡觉,她就不怎么回宿舍了。不过,她并不发愁没有地方消磨时间,因为即使有黄炜的覆辙在前,约会她的男生依旧络绎不绝。仅仅一个周末的晚上,她就有上下两场约会,先和一历史系的男生跳舞,十点之后再与生物工程系的另一男生去看夜场电影。 打扮妥当挽着大衣出门,在宿舍楼门口的镜子前,罗茜停下脚步,略略站了片刻。 镜子里的女生,高挑而丰满,酒红色的紧身羊毛衫与蓝色的弹力牛仔裤,勾勒出三围分明的成熟身段,开的极大的V型领口处,裸露着大片白皙诱人的肌肤,而丰厚柔软的双唇,微微上挑的嘴角眉梢,更让她的五官充满与年龄身份迥异的妖冶艳丽。 这个样子的罗茜,在B大校园里穿行,总会赢来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回头率,但背后那些窃窃私语里,却不一定都是褒义的用词。有人偷偷评价说,她颇像《埃及艳后》里的克莱奥帕特拉,具有毁灭性的魅力。更有促狭的物理系男生跟在她身后,手掐秒表嘴中念念有词,位的是计算她胸前双峰波峰至波谷的振幅与实践,以便计算出它们的平均颤动频率。 对这些不和谐的声音,罗茜完全不在乎,即使她知道那些约会她的男生多数贪恋的不过是她的美色,她也不在乎。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,罗茜挑起嘴角嘲讽地笑笑,心理再明白不过。即使她恶名在外,它们也肯和她厮混,并且肯从为数不多的生活费里,抽出几张钞票请她吃饭、跳舞看电影,不过是以为她身上有便宜可占。而且从他们谈论起黄炜时那种鄙夷兼幸灾乐祸的口气中就能知道,当目睹他人遭受痛苦时,男人比女人更缺乏同情心。 罗茜从镜子前离开,再次在心里下了结论:男人永远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,没有什么好东西,更不会有什么真感情。 但她的结论还是有一点疏忽,这世间没有绝对但真有异数,到底有人来为黄炜打抱不平了。 这天是个周日,天气阴沉,下午四点,光线就已昏晦不明,室外温度骤然下降。中午半融的积雪此刻又重新冻上,光溜溜的更加湿滑难行。 罗茜在校门口下了公交车,抱着一个双肩包,小心翼翼地择路而行。尽管她已经非常小心,但仍然不时趔趄一下。书包里藏着几个玻璃瓶,里面盛着母亲特意给她现做的辣椒肉丁和豆瓣酱。 她只顾专心护着怀中的易碎品,后面有人连声叫:“喂——喂——喂——喂……”她都当做没有听见。 身后那人终于不耐烦,随着车铃脆响,一辆捷安特山地自行车擦着她的身体滑过,在斌面上轻盈地转过一个高难度的一百八十度,然后两条长腿一支,截住了她的去路。 眼见躲不过,罗茜只好停下脚步,摆出一个冷若冰霜的表情:“你要干什么?”她以为又是一个趁机套瓷的男生。 不了那男生一脸愠怒,骗腿儿从车上跳下来,将自行车随意往路边一摆,叉腰站在她面前,大声问道:“罗茜!黄炜还躺在医院里,你倒跟没事儿人一样!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啊?” 罗茜立刻明白了,脸上慢慢现出她那招牌式的嘲讽笑容,同时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生。 这人一看就是个大一的新生。先不说那种明明愣头愣脑却自以成熟的表情,就从他羽绒服胸前端端正正别的那枚校徽上就能看出端倪。老生很少戴那个,因为不屑一戴,走在校园里,都是B大的人,谁又戴给谁看?只有一年级的小豆包儿,才会炫耀地戴着它招摇过市。 不过这小豆包儿的脸,虽然带着脱不去的青涩稚嫩,眉目却意外地英俊,个子也不低。罗茜的身高在女生里算是比较高的了,穿着高跟靴子也只到他眉毛下面,保守估计他至少一米八零。 罗茜心里有数了,把书包挂在肩上安置好,她开口:“你是黄炜的同学?” “啊,怎么地?”小豆包儿仰起脸来面带挑衅。 “跟他一个宿舍的?” “嗯,我住他上铺。”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小豆包儿不高兴了,拉下脸问:“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儿?” 他的表情虽然幼稚,声音却好听,音色相当清澈。是那种被中文系的女生形容为青檀击玉一样的嗓音。 罗茜笑笑:“你要为同学打抱不平,总得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?” “在下姓孙,名嘉遇。”他气鼓鼓地回答。 “哎呦,孙嘉遇……”这个名字让罗茜挑起眉毛,上下左右重新端详了他一番。 孙嘉遇是政经系91级新生里挺有名的一个人物,因擅长在公开场合和教授叫板而成名,对政治和经济问题常会发表一些稀奇古怪的理论。半年多的时间里,罗茜只闻其各种传奇而没有机会看到真人,今日总算见到正主。 孙嘉遇没戴帽子,本来挺漂亮精神的一个男孩儿,却理了一个傻呵呵的流行“富城头”——至少在罗茜的眼中如此。此发型的精髓在于前额四六开,后面剃得厚圆,乍看上去很像个鸭屁股,走路时还要配合地甩上两下,那才能显得够帅。 罗茜暗自撇撇嘴,嘲笑一下这些男生匪夷所思的审美,然后问:“你找我到底什么事?” “我问你,罗茜!”孙嘉遇瞪圆了他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,“你既然不喜欢黄炜,为什么还要招惹他?你到底对他做过什么,害得他去自残?” 他的声音很大,语气也很凶。罗茜被呛得差点背过一口,她一边斜睨着孙嘉遇,一边冷冷道:“我只做过一件事……” “对,你就做过一件!”孙嘉遇接话,用词非常戏剧化,“你始乱终弃!” 罗茜大笑,觉得这小孩儿傻得可爱,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冻得通红的耳朵,凑近他的脸拉长声音道:“哎呦,你才多大点儿呀,真的明白什么叫做始-乱-终-弃吗?” 罗茜的手冰凉,指尖却飘散出一股柔腻温暖的香气,那是护肤品在年轻女孩皮肤上消融的味道。她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脸颊出,孙嘉遇的脸蛋上立即泛起两团可疑的红晕。长这么大,他还没有和女生如此接近过呢。但他的表情很冰冷,冷冷地拨拉开罗茜的手,他的声音也冷而生硬:“那你这么大年纪了,懂什么事男女授受不亲吗?” 他说得认真,惹得罗茜更加笑不可抑,用拳头堵着嘴忍了好一会儿,她才回答:“我真不懂,你给我讲讲好吗?” 孙嘉遇不屑地勾起唇角:“有意思吗?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?” 罗茜说:“有意思!我觉得特有意思!” “真无聊!” 罗茜笑:“怎么也比不过你当街调戏女生无聊啊!” “谁调戏谁啊?”孙嘉遇跳起来,“你刚才……刚才还动我耳朵,你你你……你在猥亵我知道吗?” “猥什么?你说我怎么你来着?” “猥亵!”孙嘉遇说得斩钉截铁。 “呦!”罗茜咬着嘴角,忍笑忍得十分辛苦,“你还挺能拽几个书面用语呢。都谁教你的?” 孙嘉遇瞪着她:“管着吗你?” “我是管不着,可这词的属性,你用得不对,小孩儿。” “对不起,我不姓小,也不叫孩儿。” “那你叫什么?” “孙嘉遇。” “哦,对,你叫孙嘉遇。那孙嘉遇,你明白什么是猥亵吗?不明白?姐我教教你,猥亵就是用性交以外的方法实施的淫秽行为。你觉得咱俩刚才那性质,够得着猥亵的高度吗?” B大女生向来以开放着名,但豪放到罗茜这种程度,还是很少见。孙嘉遇的脸顷刻红得像深秋的冻柿子,但他又不愿在女孩子面前示弱,强作镇定地说:“你们中文系的就爱咬文嚼字。” 罗茜笑眯眯地看着他:“你语文课尽逃课了吧?” 孙嘉遇诚实地点头:“是,我才不爱学那些八股文呢,浪费时间。”看到路边的自行车,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来找罗茜的目的,原是为了兴师问罪,竟被她带着扯了半天不想干的事,连主题都给忘了。 “谁跟你讨论语文?”他恨恨地跺脚,“你什么时候去看黄炜?” 罗茜说:“我不去!” “你凭什么不去?” “我凭什么去?” 孙嘉遇额角的青筋都蹦起来一根:“他今儿这样子就是你害的!他再也不能弹吉他了,你知道吗?” 罗茜翻翻眼睛:“关我什么事儿?又不是我把他的手指头切下来的。” “你你你……”孙嘉遇气得手都抖了,“你要脸不要脸哪?要不看你是一女的,我我我……我非揍你一顿!” “你才不要脸!你一男的讲理不讲理?”罗茜也被激怒,搡着孙嘉遇的肩膀嚷,“你去问问黄炜,刚开始交往的时候,我有没有说过,两人只是玩玩,谁也不动真格儿的,他有没有同意?现在是他单方面毁约,凭什么所有屎盆子都扣我头上?孙嘉遇,你以为他是因为喜欢我才自残吗?我告诉你,才不是!他是因为被我甩了不甘心,咽不下这口气。好,如今他成全了自个儿,我成了别人眼里始乱终弃的荡妇,我他妈找谁说理去?” 她一厉害起来,孙嘉遇的其实便被完全挫败,怔怔地看着罗茜,他的两颗眼珠似乎变得又大又黑,仿佛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他的目光里。 罗茜受不了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,把脸扭到一边。 孙嘉遇没有再说话,默默地垂下湿咸,默默地扶起倒在路边的自行车,默默地骑上车走了。但他只走了十几米,忽然又扭转自行车骑回来。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罗茜的身后,无视她不耐烦的神色,小声说:“我就想告诉你一句话,你别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,都没有真心。你这种想法很狭隘,很自私,很以己度人,很那个……什么……你学过物理吧?哦,对,你是文科生。那你总听过什么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?什么是能量守恒定律吧?我知道你没学过,可总该知道一点点吧?” 罗茜回头瞟他一眼:“这可不是一句话,七句八句都有了吧?” 孙嘉遇刹车,长腿支在地上维持着身体平衡,只把右边眉毛跳起来,两道眉毛一高一低,形成一个极其卡通的造型。 他说“前面不算,那是免费大奉送,下边儿这句才是浓缩的精华。” 罗茜站住:“愿闻其详。” “罗茜,你不肯付出真心,别人又怎么会回报你真情?” 罗茜愣了片刻,蓦地抬起靴子照着孙嘉遇的自行车踹了一脚:“你个小屁孩儿!你懂什么?还教训我呢?滚!” 孙嘉遇挨了骂,却没有生气,反而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,看罗茜的眼神就像医生看病入膏肓的患者,然后摇摇头,一提车把,再来一个潇洒的漂移转弯,迅速扭转方向,脚蹬蹬得飞快。 这回他真的走了,再也没有回头。 罗茜在原地站了很久,不小心把大量冷空气吸入肺中,呛得她不停咳嗽。方才那一瞬,她的心完全乱了,是那种一时间想到无数并不具体的悲哀的那种乱。孙嘉遇最后一句话,直接触到了她心灵深处隐秘的一块伤。 这一生,她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一个人,值得她付出所有的真情。 黄炜在一个多月后出院,他的手指再植成功,并未留下残疾。因为这件事,他成了B大的名人,赢得一个“情种”的名声,也博得罗茜同系一个师蛛的青睐,拼命地追他,两人很快开始成双入对地觋身校园。 而罗茜侥幸没有受到任何书面处分。不过经此一劫,尤其是系主任和她严肃谈过一次话之后,罗茜的言行收敛了许多,至少在学校里再见不到她和男生公开出入。B大的文凭,她还是很在乎的,不希望最后落到一个被开除学籍的下场。 至于孙嘉遇,后来的日子,除了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,罗茜再没有见过他,直到这一年的暑假,她陪母亲去医院看病。 实际上,罗茜母亲的肝区疼痛已经持续很久了。罗茜催促过多发,让母亲赶紧上医院看看,但她直找各种理由拖着不肯去。 那几年罗茜的母亲日子过得并不好。三年前,罗茜的父亲为了一个年轻女人,犯下生活作风错误,连仕途受累都在所不惜。像其他性格刚烈的女人一样,一发现丈夫的婚外私情,宁可玉碎也绝不瓦全,罗茜的母亲立即提出离婚,并且同意了份对自己极其不利的离婚协议。在这份协议里,尚未成年的罗茜被判给了父亲,因此房子也留给了父亲,母亲只身一人提着两只旧皮箱离开家门,住进间单位临时出借的北向平房。平房的条件非常不好,冬天没有暖气,只能靠蜂窝煤取暖,夏天通风极差,每到下午热得像蒸茏一样,和家中三室一厅的新房相比,简直是天壤之别。 罗茜当时想不通,母亲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。几年之后,当她亦为一份感情辗转蹉跎之时,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,不过是不敢面对现实,不过是不甘心,不过是幻想有一天他还能心存负疚回心转意。 可那年罗茜未满十八岁,显然难以理解其中的婉转挣扎。她能做的,只有三件事。第一,以一个未成年女孩的全部力量仇恨着父亲的薄情,由此影响到她对整个男性群体的仇视,抛却对爱情的无限幢憬,迅速蜕变为个游戏感情的轻浮女生。第二,故意和嫁过来的继母作对,气得她经常哭哭啼啼地向父亲告状。父亲在后妻和女儿之间左支右绌,有时候难免偏袒年轻的妻子。罗茜一怒之下做了第三件事:收拾行李搬去与母亲同住。 临走前,她指着父亲发了毒誓:我没有你这个爸爸!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!将来就算要饭我都不会到你家门口!否则我出门就被车撞死! 平日罗母独来独往,和邻居没有任何交集,女儿周末假期能和她做伴自然高兴,但她的人变得厉害,原来干净利落的一个人,如今衫垂袜甩,疲惫邋遢。面对女儿让她看病的哀求,她常说的一句话是,我死了那边儿才称心呢,似乎已完全放弃了自己。对母亲的固执,罗茜也无可奈何。这回估计实在是疼得厉害,她才笞应罗茜一起去医院看看。 到了医院方知道,B超检查的预约,已经排到了一个月以后。 母女两人颓丧地坐在诊疗室的门外,正是七月最热的几天,大暑,溽热的空气中有几只苍蝇在头顶嗡嗡盘旋。母亲的肝部又疼起来,她蜷起身体,前额的头发浸透冷汗,全都贴在脑门上。 看着母亲蜡黄的脸,罗茜心里难受得厉害,酸楚之气一阵阵涌上头脸,逼得她几乎流出眼泪。最后她咬咬牙,跟母亲说:“妈,你先回去吧,我找找同学,看有没有熟人帮忙加个塞儿。”话是这么说,但罗茜明白,除非她能回去找父亲——可二十一岁强烈的自尊心,绝不允许她食言,否则能帮忙的只有她自己。 送走母亲,罗茜在医院门外的小卖部买了两盒“红塔山”揣在包里。对着玻璃窗的影子,她整整头发,将衬衣的纽扣再解开一粒,年轻饱满的胸部便在领口边缘若隐若现。 坐在B超室门口负责叫号的,是个头发长长的小伙子。当罗茜以书包做掩护,将两包烟偷偷塞给他时,小伙子拉下脸:“干什么?别来这一套啊!”他的眼睛却在罗茜的颈部胸部溜来溜去,眼神像两把沽满襁糊的刷子。 罗茜忍着浑身不自在,硬是挤出一脸媚笑,膝盖貌似无意磕碰着小伙子的膝盖。她那两条从牛仔短裤里延伸出来的大腿,修长圆润,白花花地晃花了小伙子的双眼。 小伙子终于接过香烟,冰凉粘湿的手指似乎无意中拂过罗茜裸露的大腿。罗茜激灵灵打了个寒战,浑身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。但她再次咬牙忍下了,充满期望地望着他。 小伙子却说:“我做不了主,你得找科主任,所有预约检查单都要她签字。” 罗茜瞪着他,忽然扬起手,将他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在地上,同时骂了一句女孩子绝不该骂的粗话 :“我X你妈!” 内科主任是个嘴唇奇薄的中年女医生,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:白衬衣宽大的下摆拦腰系出一个轻盈的死结,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,露在外面的是二十岁的青春肌肤。她那×光般的犀利眼神,明明白白写着“鄙夷”两字,那种对一切外表美好的东西的固有轻视,看得罗茜恨不能就地遁形。 她说出来的话,也像她的嘴唇一样薄而锋利 : “这预约单上每个患者都需要尽快检查。哦,你妈情况特殊,那您告诉我,哪位患者的性命不重要,活该为你妈让路?” 罗茜败下阵来,落荒而逃。走出医院大门,她又热又渴,乏力得厉害,几乎一步都走不动了。她买了根雪糕,托着腮帮坐在马路牙子上,脑子里昏昏沉沉的,像被晒化了的柏油路一样黏滞混沌。 雪糕渐渐融化了,一滴滴顺着竹棒流下来,滴在水泥地上,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图形。罗茜盯着那些深色的印迹,心中无望的凄凉越升越高,眼前渐渐模糊,泪水也越聚越厚,眼看眼眶已经承受不住它的重量,被地心引力吸引着,马上要剥离出来形成一个完整圆熟的泪珠。 就在那颖泪珠将落未落时,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踢踢踏踏经过她身边,走过去几步,突然又退回来。接着一个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:“真的是你!罗茜,大热天你坐这儿干什么?” 悦耳的略带磁性的男中音,只听到声音还没有抬头,罗茜心里便冒出一个名字:孙嘉遇。 孙嘉遇——这个男生的声音和面孔,都给罗茜留下过深刻的印象,那些流传在B大的关于他的江湖传说,和低年级女生谈起他时的一脸倾慕,更是加深了这种印象。 抬起头,她果然看到张年轻的脸,正垂着眼帘打量她,阳光透过睫毛,在他的眼睑处留下浓密的阴影,发梢和睫毛都被夏日的阳光映成淡黄色。此刻的孙嘉遇,睫毛比头发还长。他那个郭富城式样的发型已荡然无存,头顶仅留有毛茸茸一层短短的发茬,让他看上去特别的幼稚,仿佛还有一种特别的委屈。 “你怎么啦?哭了?”孙嘉遇略皱起眉头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。 罗茜从不肯在人前示弱的,用力闭闭眼睛,再睁开时已经把摇摇欲坠的泪意生生挡了回去。“放屁,你才哭了呢!”她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。 孙嘉遇退后两步,把双手插进裤兜,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,同时耸耸肩,表示不和罗茜一般见识。这姿势是他从那些外国电影里学来的,他自己觉得格外有范儿。 和罗茜一样,孙嘉遇也穿着牛仔短裤,上身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,脚上则是一双运动鞋加厚厚的白色棉袜——这是当时男孩们夏天晟时尚的装束,为了时髦,即使捂得运动鞋里汗流成河也在所不惜。 吸引罗茜注意的,是他T恤胸前一行醒目的黑字:别理我,烦着呢! 看着那几个宣言一般的黑宇,罗茜忍不住笑了,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烦恼,想张口调侃几句,但似乎是方才站得太猛太快了,她眼前的一切像被浸入了水中,开始漂浮不定,一阵强烈的恶心忽然诵上心口,胃部像被一只大手拧搅着开始翻江倒海,脊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。 恍惚中,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:“我扶着你能走得动吗?喂——喂喂——我靠——” 罗茜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,后来的记忆对她而言都是支离破碎的。她只记得自己被放在什么人的背上,一路疾奔。等她清醒过来,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,不远处拉着道白色的布帘。头顶天花板上一只吊扇正以最大速度嗡嗡旋转,空气流动带起黏涩的热风,毫无清凉之意。窗户大开,窗外的蝉鸣声让人愈加烦躁。 罗茜想坐起来,稍抬头便觉头晕眼花,呻吟一声又躺了回去。 这轻微的声响惊动了布帘那边的人,一颗圆圆的脑袋从布帘另一侧探出来,短短的发茬湿漉漉的,额头发梢还残留着亮晶晶的水珠。 他说 :“你醒了。” 罗茜转过眼珠,有气无力地喝一声:“孙嘉遇,你过来!” 孙嘉遇笑嘻嘻地走过来,他身上那件文化衫不见了,规规矩矩穿着一件长袖大白褂,袖口一直卷到肘部,前胸背后皆有一个被汗浸湿的圆圈。 罗茜忘了自己想说什么,睁大眼睛问他:“你捂黄酱呢?穿这么厚干什么?” 孙嘉遇撇撇嘴:“还说呢,要不是你吐我一身,我至于三伏天遭这份罪吗?”他挺挺胸,“哎,我穿上白大褂是不是帅呆了?” 罗茜从鼻孔里哼一声:“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!” 虽然评价很刻薄,她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孙嘉遇。 孙嘉遇比冬天的时候瘦了一圈,浓眉深目愈加分明,除了过短的头发,五官轮廓都在向“英俊”两字飞速靠拢。罗茜就这么盯着他看,同时心里暗笑,倒要看看他能坚持多久。 孙嘉遇果然被看得紧张了,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双手手心开始冒汗,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对劲。但他表面上的确是撑住了场子,任凭罗茜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毫不动容,只是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下面,渐渐沁出血色来,他到底羞涩了。 罗茜清楚地看到那点隐藏的红色,得意地笑出来,正要放过他,屋门吱吖想了一声,接着轻柔的脚步声走近,布帘那边有人问:“小遇,你在跟谁说话呢?” 孙嘉遇回头:“妈,我同学醒了。” 布帘拉开,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走进来。她的头发都掖在帽子里,眉目娟秀,和孙嘉遇竟有几分相似。 罗茜霍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,换上一副庄重的模样。平时学校里在放浪形骸,在长辈面前她还是维持着该有的礼貌。她强忍着不适想坐起来:“阿姨。” 女医生赶紧按住她:“躺下躺下,等你感觉好点儿再起来,一会儿让小遇送你回家。” 罗茜问:“我刚才怎么了?” “中暑。”孙嘉遇忙不迭插嘴,“今儿预报的气温可是39℃,你傻啦吧唧地坐太阳底下,干吗呀?有什么想不开的?” 他妈在他背上猛拍一掌:“这孩子,有你这么说话的吗?” 孙嘉遇怪叫一声跳开:“妈,你这玄冥神掌修炼得越来越深了!我是您亲生的吗?虎毒还不食子呢,您下手如此阴毒啊?” 女医生忍俊不禁,吵罗茜笑笑说:“这小子从小这样,从来不正经说话。” 罗茜也笑笑。对这种不拘形迹的母子关系,心里颇有一丝羡慕。她和自己的妈妈,印象里似乎从未如此亲热随便过。她的母亲事事要强,对一双儿女的要求也十分严厉,平日罗茜反而和父亲更接近一些。所以当他背叛家庭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时,罗茜才会恨他入骨,发誓永不原谅。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,不想再说话。耳边听到孙嘉遇的母亲在轻声叮嘱儿子:“这个值班室白天没人来,让她多休息会儿。你想用车送同学,得去跟你爸打个电话,省得他知道了又骂你。” 看到那辆垂着深色窗帘的奥迪轿车静悄悄地开过来,一个秘书模样的人从司机副座下来,毕恭毕敬地为他们拉开后车门,罗茜心里暗暗咯噔一下。虽然她父亲的官阶不高,可她这方面的见识并不少。在北京街头到处跑着黄色“面的”的九十年代初,桑塔纳是最常见的公务车,四个圈的奥迪则是绝对的高端品牌,代表着权力和级别。她回头再看孙嘉遇,除了见多识广滋生的进退有节的从容,倒瞧不出太多家庭背景的影响——他身上并没有多数红色贵族与生俱来的优越与傲慢。 车里的空调安静无声,暗色的窗帘击退了窗外的炎热,营造出一片清凉。罗茜谨慎地选择了沉默,除了回答孙嘉遇关于回家路线的询问,一路上她没有多说一句话。实际上她很想问问孙嘉遇,他那在医院做儿科主任的妈妈,能不能帮忙走个后门,让母亲早点做检查。一路上她斟酌再三,总不知如何妥帖开口。一向在男生面前游刃有余,面对孙嘉遇,她竟然莫名其妙地感觉紧张。 直到家附近,罗茜下车,孙嘉遇趴在车窗前问她:“真不用我送你进去?你不是怕我见到你父母吧?喂,我这样儿,就算见你父母也不会给你 丢人吧?” 罗茜似笑非笑地瞟着他。这个半年前在她面前还频频脸红的小男生,才一个学期的工夫,就被其它女生宠出了一张厚脸皮。 她说:“你明儿最好去一趟故宫角楼。” “干什么?” “跟城墙拐弯儿比比脸皮厚度。” 孙嘉遇面不改色,流利接上:“那你陪我去吗?你陪我我就去。” 罗茜回答他一个“呸”字。 顺着胡同里的阴凉处往家走,罗茜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哒哒追上来。余光瞥见是孙嘉遇,她只是放慢脚步,并未停下。 孙嘉遇也不出声,跟她并肩走了几步,才开口说:“上回黄炜的事,对不起。” 罗茜侧过头问:“谁对不起谁呀?” 孙嘉遇低头笑了笑:“你说的话,还算比较正确。” 罗茜拿白眼对着他:“我说过的话多了,你指哪句?” 孙嘉遇站住,笑的双眼弯弯,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。他讲双手抱拳举于胸前,学者武侠电视剧中江湖人士的口吻,他说:“师姐,我欠你一个人情,将来若有差遣,上刀山下火海,小弟万死不辞!” 那天晚上,罗茜闭上眼睛,眼前就是孙嘉遇双手抱拳的样子,孙嘉遇的眉毛,孙嘉遇的眼睛。她歪过脑袋,仿佛就能看到他俊秀的侧影。 罗茜在黑暗里微笑起来。睡梦中迷迷糊糊翻个身,她口齿不清地嘀咕一句,真讨厌!怎么跟哥小屁孩儿纠缠不清?她那时还不知道,她已经被一种叫做爱情——那仅存于年轻心脏中的情愫正正击中,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,在她的心里悄悄地生根发芽,静静酝酿着,准备要开出一朵硕大的花。 一个月后,罗茜的母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:肝癌晚期,合并胰腺转移。 手捧着诊断证明书,罗茜彻底傻了,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,三伏天里只觉骨头缝里向外咝咝透着冷气,心却像在滚油里,翻来覆去都是煎熬。医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,她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。直到医生用笔尖敲敲她的手背,她才回过神来,听见医生问她:“你父亲呢?” 罗茜呆滞的眼珠略微动了动,缓缓摇头:“我没有爸爸。” 医生打量她,貌似明白地叹口气:“那你家还有其他亲戚吗?” 罗茜梦游似的点头:“有个哥哥。” “那好,你回去和你哥哥商量一下,看需不需要把实情告诉你母亲。 还有,下面该怎么办,是放弃治疗,还是采用保守疗法延长生命,你们家属要做个决定。“罗茜好像 突然从梦中惊醒,苍白着面孔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臂:“大夫,求求你!求求你救救我嘛!” 大约是见多了情绪激动的患者家属,医生不为所动,只是冷静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,摇头说:“太晚了!肝上的毛病,可能和 心情长期不愉快有关,对你妈妈好一点儿吧,小姑娘!” 那一天的内科门诊门口,来来往往的无数患者和院里的医生护士,不少人都对一个倚门痛苦的女孩子印象深刻。 那女孩白衣黑裙, 黑色的大圆裙摆上,洒满白色的雏菊。她趴在门框上,哭得纯粹而放肆,带着死心塌地认了命的绝望。 尽管已被医生判了死刑,罗茜和哥哥商量后的结果,还是将真实的病情瞒着母亲,只是说是肝硬化需要住院治疗。兄妹俩都觉得,只要生命还能延续,就有希望存在,现代医学发展这么快,没准儿这期间就有对付癌症的特效药出现。 罗茜父亲不知道怎么听说了消息,亲自送来三千块钱,被罗茜当街摔了出去。她这一生,是真的不会再原谅这个男人了! 侯了半个月的床位之后,罗茜的母亲终于入院,床头的纸片上,写的病名是肝硬化。治疗的过程并不顺利,化疗和服用各种中药的副作用,让她母亲的脾气愈加暴躁,罗茜便首当其冲成为她言语暴力的受害者。因为知道母亲时日无多,无论多难听的话,罗茜都默默忍下了,柔顺地尽着个女儿的本分,虔诚地祈求上天能给她个奇迹。 可是罗茜母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,癌细胞迅速转移,她很快瘦成一把骨头,两个月后的某天晚上,终于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路程。弥留之际,她嘴里口口声声念着的,依然是罗茜父亲的名字。 罗茜父亲接到儿子的电话连夜赶过来,想见前妻最后一面,却被罗茜堵在病房门口,死活不许他进门。就在两人情绪激动纠缠不清的时候,罗茜母亲咽下了最后口气,死不瞑目。 当夜,罗营和哥哥为母亲守灵。没有呼天抢地和号啕痛哭,也许悲痛到了极点反而会让人变得麻木。罗茜只觉胸前像被人生生挖出了一个血洞,明明心中难过得像火烧一样,但翻来覆去也说不出要怎样做才能减轻一点儿痛楚。她靠在哥哥身上,想起从此后世间除了哥哥再无—个可亲可近之人,人生最后的退路和防线,都随着母亲的离去而消失,她感觉悲不可抑,张开嘴想要痛哭,眼睛却干巴巴得没有一滴眼泪。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两声哽咽。 如此熬到凌晨,窗外天色已经大亮,罗茜摇摇晃晃走出太平间的大门。门外是一个秋季微凉的早晨,初升的晨曦从建筑物的间隙挤过来,带着温暖的金黄色调,恍惚的光影里似立着一个虚幻的身影,被朝阳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。 罗茜被明亮的光线剌痛了双眼,但她不敢闭上熬得通红的眼睛。她担心这一切都是幻象,等她再睁开眼,一切都会消失。 然而他走过来,站在她身前,透过空气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呼吸都真实可靠。他低声说:“我妈告诉我的。我来看看,万—你需要帮忙呢?” 罗茜捂着眼睛没有说话。 孙嘉遇犹豫片刻,慢慢伸出手,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。 “阿姨已经走了,你自己更要保重。”他说。 罗茜接受了他的安慰,心中滋生出一阵温暖的酸楚,含着眼泪点了点头。此刻,她的心事如此沉重,如此绝望,她希望有人能借她一个怀抱,让她能扑进对方怀中哭上一场,仅此而已,她没有其他的想法或者企图。 仿佛是看懂了她的心事,孙嘉遇放在她肩上的手迟疑很久,最终伸开手臂,轻轻拢住了她的双肩。 这是个没有分量的轻飘飘的拥抱,但是已让罗茜满足。她力不能支地靠在他的肩上,眼泪从脸上决堤一般肆虐而下。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,即使是陪着母亲在医院里度日如年的日子。她也没有落过泪,此时所有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。 似乎从那个早上开始,她的心里便有了片小小的空白,刚刚容她把一个小小的影子放进去,她在日后得到的所有,都比不上这个影子在个悲凉的早晨留给她的慰藉。 那天之后,罗茜发觉自己的泪腺似已干涸,后来的许多年,无论经历多艰难的境况,她再没有掉过一口眼泪。 那一年罗茜大四,孙嘉遇大二。 孙嘉遇踩着一地玻璃心的碎碴儿趟过了他在B大的第一年,有意无意间不知伤害了多少少女的芳心,到了儿他栽在一个名叫范淼的女生手里。 这个女生比孙嘉遇低一届。他在迎新晚会上对她一见钟情。 罗茜听说过政经系的那次晚会,范淼代表新生表演节目,钢琴独奏《梦中的婚礼》。虽然台下没多少人听懂,但她在台上自衣白裙飘然若仙的形象,当即俘获了不少男生的爱慕之心,这些心如撞鹿的人群中,就包括孙嘉遇。 在孙嘉遇过往将近二十年的生命里,他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精致的南方女孩。他父亲工作很忙,母亲也是一个视事业为生命的模范医生,从小他就是一个人吃机关食堂长大的,周围同学伙伴的家庭也基本上大同小异,因此在范淼之前,他从未想象过生活能被有心人经营得如此细腻温情。 他去过范淼的寝室,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女生床铺中,她的地盘显得那么与众不同。雪白的绣花床单,小碎花的壁布与淡蓝色的床帏起营造出一方温馨的私人天地。连她喝水的杯子都和别人不一样:最普通最便宜白勺白色搪瓷杯,外面套着一个粉蓝格格的棉布手工杯套,上面绣着小白兔和雪孩子……曾让孙嘉遇幼时流过眼泪的童话中的角色,因而显得极其别致,据说是范淼自己的手工。 他就是被这些小小的细节击中了软肋——当然主要原因还是范淼的漂亮,而彻底拜服在她的裙下。 曾经骄傲得如孔雀一班的孙嘉遇,一旦放下架子倒追女生,使尽浑身解数,却怎么也追不到点子上。费了几个月的工夫,范淼对他还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。不过,她对谁都是这个样子,惹得一众追求者既满腔挫败不知所以,又不能放弃那点渺茫的希望。 孙嘉遇在女生面前的优越感全线失守,他陷入了长久的情绪低迷与不自信中,不得已,去向大他两岁的罗茜求救。 罗茜母亲去世之后,孙嘉遇跑前跑后帮了不少忙,两人的关系从此逐渐熟稔起来。那段时间,罗茜已从丧母的悲痛中慢慢走出来,但她和父亲的关系彻底交恶,坚决拒绝搬回父亲家,宁可一个人住在那间简陋的小北屋里。母亲的单位原要收回那间房子,考虑到罗茜的实际情况,只好让她先暂时住着,等她大学毕业以后再说,所以罗茜一进大四,就开始忙毕业分配,求在报社工作的舅舅帮忙弄了个接收名额。她想先下手为强,找一个比较好得接收单位,除了实现她要做中国阿桑奇的理想,还能在离开学校以后,分配一间单身宿舍供她容身。 听完孙嘉遇愁眉苦脸的倾诉,罗茜不屑地说:“你们男生都是什么审美观?那范淼哪儿长得漂亮啊?小鼻子小眼儿,五官淡得好像热毛巾一把就能抹干净,穿衣服跟四五十岁老太太的口味差不多。哦,她皮肤确实不错,上海人的底子都好,这得承认。” “我觉得她很漂亮很有味儿啊!”孙嘉遇说,“你们女生就是喜欢对同性横挑鼻子竖挑眼。” 罗茜撇嘴:“我挑剔她干吗?她还够不上让我挑剔的资格。” 孙嘉遇说:“你就是容不得有人比你更漂亮呗。” “放屁!” 罗茜叉着腰,她骂起人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奔放,柳眉倒竖,上挑的眼角让她的艳色里带上一丝凌厉。 她发脾气的时候,孙嘉遇就一直歪着头看她,等她气息平顺了,他颇为赞许地一点头:“你生气的样子可是比她好看。” 罗茜气得要将他撵出门,孙嘉遇拿脚顶着宿舍门,懒兮兮地不肯离开:“我的问题你还没给解决呢。” 罗茜冷笑一声:“那种上海小女人,浑身都挂着精打细算的小算盘,不见兔子不撒鹰的。她装来装去,就是为了待价而沽,专等着你们这群傻瓜前赴后继,你只要把你爸的背景跟她透漏一二,保证她自己上赶着就扑上来了,还用得着你傻啦吧唧地去追求她?” 孙嘉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:“你就是嫉妒!范淼才不是那种人。” 罗茜照着他的脚背狠跺一脚,趁他哎呦一声蹦开,她砰的一声摔上门,在里面大声嚷了一句:“笨蛋!没见过比你更笨得!” 恰好管理宿舍的老师经过,批评她不爱惜公物。罗茜还嘴硬,连声嚷嚷:“门坏了我赔钱成吗?”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,或许因为孙嘉遇口口声声说她嫉妒。 “我嫉妒她?”罗茜跟自己说,“一黄毛丫头,毛都没长齐呢,我要嫉妒她,岂不是天大的笑话?” 孙嘉遇显然没有采纳罗茜的建议,依然锲而不舍、艰苦卓绝地追求着范淼。那会儿男生追求女生的方式还比较淳朴,不过是请吃饭请跳舞请看电影之类的,没有如今花样翻新的手段,最出格的也不过是抱着吉他在女生宿舍楼下唱***歌。 每回见到孙嘉遇,罗茜都忘不了冷嘲热讽几句:“还在做孝子贤孙伺候着哪?”“还没有完成奴隶到将军的转变啊?” 说急了,孙嘉遇就会回两句:“你怎么这么热衷毁灭美好的东西?毁灭了别人你感觉很爽吗?” 罗茜说:“白痴!傻瓜!再加笨蛋!” 孙嘉遇便垂下眼睛双手合十,叽里咕噜念了一大段。 罗茜听不懂,着急地推他:“你嘀咕什么?骂我呢?” 孙嘉遇一本正经地嘘一声:“别吵别吵,我在念经,唵嘛呢叭咪!戒嗔戒”怒戒打人。“”噢嘛什么? 他哈哈笑:“记不住吧?记不住我教你,来,跟我一起念, Al”l money go my home!“气得罗茜哭笑不得。 转眼到了春节,孙嘉遇的母亲知道罗茜没有其他地方可去,便邀请她来自己家里过节。 除了孙嘉遇,另有一个与孙嘉遇同龄的男生也常驻孙家。孙嘉遇介绍说,这是他高中同学,叫程睿敏,关系最铁的发小,知书达理,品学兼优,尊师重道,秀外慧中…看他费力推销,颇有撮合他跟罗茜的意思。可惜这两人根本就不来电。 那个男生总是面色冷冷的,没事儿就捧本书看,也不爱说话,虽然长得清秀,可是鼻子上架着副眼镜,人就显得特别文弱。罗茜才不喜欢这类书呆子呢,她对孙嘉遇的良苦用心嗤之以鼻。 寒假很快结束,开学后罗茜去外地实习了两个月,等她回到学校,政经系系花范淼居然已经名花有主,终于成为孙嘉遇的女朋友。 罗茜是在去食堂的路上,无意中撞到两人手拉手在校园里散步,看上去男的英俊女的清丽,金童玉女般的模样。那瞬间她似重新回到母亲去世那一刻,再次体会到万箭穿心的滋味。她忘了吃饭,转身就往宿舍跑,踉踉跄跄一路飞跑,边跑边用力按着心口的地方。 她心疼,疼得一时间难以呼吸。 她以为自己十分强大,以为自己早已看破男女之情,以为自己游戏感情从不投八就不会受伤,以为凭借自己的美貌能在感情的世界里所向披靡,没想到伤害会在这里等着她。那埋藏了七个月酌不能见光的感情,还没有萌芽就夭折在黑暗里。 一夜工夫,罗茜脸上那层属于少女的润泽气色便消失了。她忽然迷上了武侠小说,-套套从租-书店借回来,一天一夜时间便能读完四本。她一本一本地看下去,困了倒头便睡,饿了便让舍友从食堂随便带点儿馒头包子。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,以前她并不喜欢看这类东西,但她现在读进去了,她发现世俗的故事和文字里反而有简单的快乐。 在床上晨昏颠倒腻了个多星期,她爬起来,吃饭洗脸,化妆穿衣,好像完全恢复了原来酌状态。 再按按胸口,她觉得那里已经和金刚石一样无坚不摧——再不会被一个人的只言片语牵动喜怒哀乐,再不会仅仅听到那个名字就感觉到放在心里的小小的窃喜,再不会说到某甸相关的话或听到某首有所深意的歌就会想起他,再不会在话语里假装不经意提起他,其实只是想打探他的消息,再不会一次次失望却又克制不了自己的期待。 她再不会为情所伤。 五月底,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了。罗茜被分到京西门头淘地区一个基层文化站,一个清闲得不得了的事业单位——几份报纸、两杯茶水就能打发掉天的地方,距离京城将近五十公里,每星期只能回一次北京。 这个结果如晴天霹雳一般,让她惊得大脑一片空白。 按说分得差的不只罗茜一人。因为上面有政策,应届毕业生一律不得留在机关,全部下基层锻炼。但罗茜想不明白,自己跑来的报社指标,原以为铁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,为什么会落在另一个学生的名下? 她抱着一线希望去系里核实,希望是名单被搞错了。可得到的答复却是:木已成舟,不可更改。再托舅舅去报社询问,报社领导说,报社原是点名要罗茜的,但校方答复,像罗茜这样生活作风败坏、道德水准低下的学生,不适合在报社这种地方工作,同时推荐了另名戒绩优秀的学生,党员,人品正直,绝对可靠。对报社来说,不过是招一个符台条件的应届毕业生,至于招谁,并没有多大分别。 想起去外地实习前,辅导员曾吞吞吐吐暗示她,一定要盯紧分配的事,千万别掉以轻心。罗茜歪起一边嘴角冷冷笑了,明白自己还是天真得可怕竟然轻信管分配的人对她的承谱,她忙活了几个月,原来都是在为别人做嫁衣。 一点一点,她将派遣证撕得粉碎。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黑暗,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机会让它蔓延。当罗茜将手中的碎片抛洒进窗外的夜色中时,她分明看到,那些曾经细小的焦虑、愤怒、痛苦和悲伤通通纠结在一起,最终溢生出茁壮的黑色藤蔓,缠绕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。 上天既然不给她路,她死都要再趟出一条路。她的青春,她的美貌,不是用来消耗在门头沟那种远离繁华的荒凉之地,消耗在无望的等待和琐碎的时光里。 六月底,九八级毕业生陆陆续续离校了。 虽然之前的每一天都在期望着这个日子,即使在学校的日子并不是多么愉快,但这一天真的来临,面对宿舍一片狼藉,罗茜心里还是充满留恋。 出了校门,他们失去的,将是一个嫩绿的青葱的伴随他们十几年的身份——学生,他们中的很多人,也许这一生将不再相见,而未来却充满未知的迷茫和挑战。 她几乎拖到了最后一刻才离校。 傍晚的时候,孙嘉遇按照约定来帮罗茜收拾行李。 其实自从他和范森正式拍拖,再加上罗茜多数时间在校外实习,两人大半学期都没有见过面。昨天忽然收到罗茜的口信,她说时日无多,孙嘉遇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。孙嘉遇才想起来去年暑假他许下的那个愿赴刀山火海的诺言来,所以今天他义不容辞地来践约了。 罗茜住的宿舍早已走空,六张光光的床板,到处是旧报纸、旧书,还有破烂的杂物,仿佛经过一场彻底的洗劫。只有罗茜的铺位上还留有着凉席和床单,没有开灯,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黑暗里,像一个单薄的黑色剪影。 “罗茜?”孙嘉遇站在门口叫了一声。 凝固的剪影晃动起来,从黑暗中移动到略微光亮的地方。 “你怎么才来?”她的声音有点齉,像是得了重感冒。 “回家找尼龙绳和塑料布,找了好长时间找不到……咦,为什么不开灯?” “咔嗒”一声,灯光顷刻雪亮。 看清楚罗茜的模样,孙嘉遇像被强光刺激到,眼睛一下眯了起来。 罗茜穿一件无领无袖的短袖碎花睡衣,柔顺的布料贴着身体水一样流下,饱满的胸部,窄窄的腰,浑圆的臀部,都在衣服下若隐若现,薄薄的衣料难掩其美好的形状。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最不该看的地方——衣服胸前两点明显的凸起,灯光下无处遁形。显然,她的睡衣下面没有戴胸罩。 孙嘉遇的胸迅速充血,想调开目光,可那个地方像磁铁一般,牢牢吸引着他,让他的眼睛难以移动分毫。 罗茜是多第敏感的人,孙嘉遇的异样被她捕捉到,顺着目光向下一看,立刻就明白了。 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:“不好意思,刚睡起来。” 她嘴里说着不好意思,可脸上没有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。 孙嘉遇不由得吹了声口哨。 罗茜在他脑袋上敲个粟暴:“小流氓!” 孙嘉遇彻底红了脸,赶紧转过脑袋,嘴去不肯吃亏:“你个女流氓!” “小流氓!”罗茜骂回去。 “女流氓!” 罗茜笑嘻嘻抬腿踢他一脚:“流氓哎,快点儿帮我把这几个箱子捆好。” 孙嘉遇惦记着半夜的球赛,只求快点完事好赶紧走人。罗茜四年的行李并不多,一只装罗季衣物的皮箱,三只装满书和杂物的纸箱。他一件件捆扎打包,热得满头大汗。 罗茜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热闹,没有一丝打算动手的意思,只是从身后细细端详着孙嘉遇。 他正踮着脚从上铺往下拿东西,裹在运动长裤里的两条腿结实修长。再向上则是柔韧利落的腰与端正宽阔的背。他用力踮着脚,微微仰起了头,明亮的灯下,就见他那个毛茸茸的圆脑袋,短短的头发下似乎蕴藏着一种稚嫩的热力。 罗茜眼睛里似有一层水雾隐隐约约的飘过。走廊上有人经过,走到这间宿舍门口时,无意探探头,看到屋内一坐一站的两个人,触电一样缩了回去。 罗茜走过去关门,不知想起什么,手搭在门锁上半天不动,深色忐忑不定,最后她轻轻反锁上门。 孙嘉遇并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,还在卖力地忙活。罗茜的东西虽然看着不多,但收拾起来也费了不少时间。等所有琐碎物品都进了箱子,最终只剩下罗茜床上的被褥和简单的洗漱用品。孙嘉遇直起腰,瞟一眼腕上硕大的潜水手表,这才惊叫一声:“糟了,过十点半了。” 十点半女生宿舍关门,看门的老太太又是极其认真负责的一个人,简直把楼里的女生当做自己家孙女一般看管,生怕她们在男生那里吃了亏。这会儿下去找她开门,不但要费一番功夫,而且准会被当众批评教育,嚷嚷得满楼皆知。 孙嘉遇可不愿意闹得动静太大,再传到范淼耳朵里去,依着她的小脾气,只要她冷下一张脸,半天不跟他说话,他就得百爪挠心一样难受很久。 “这可怎么办?怎么出去啊?” 看他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满屋游走,罗茜反而笑微微的,带着点儿戏弄的口吻说:“一楼水房有个窗户,原本是可以钻出去的。” 孙嘉遇如蒙大赦,松口气就要去开门,罗茜背后幽幽地追了一句:“可惜前两天被保卫处的人给钉死了。” 孙嘉遇泄气了,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。 罗茜好整以暇地趴在床上,双手支着下巴,从床栏杆的缝隙里望着他:“还有两个办法,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了。” “甭吊人胃口,快说吧!” “第一呢,”罗茜不紧不慢竖起一根手指,“从这个窗户下去,要是你技术好的话,准能毫发无伤地从四楼爬到一楼。” “别扯了,你以为我是007啊?” “那就没辙了,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——就这一个办法啦。” 孙嘉遇气急败坏跳起来:“姐姐你一次把话说完好不好?别跟挤牙膏似的,逗我玩儿呢?” 罗茜说:“留下来过夜,明早开门溜出去,神不知鬼不觉。” 孙嘉遇被这个大胆的建议吓住了,眼珠骨碌骨碌咕噜转了半天,才行使否决权:“不行,晚上会有人查宿舍。” “毕业生的宿舍,才没人管呢。”罗茜仰面躺下,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,安静地闭上眼睛,“路我给你指了,你自己看着办吧。不行你就下去找吴老太太,求她给你开门。” 孙嘉遇站着斟酌半天,似乎只有这最后一条建议比较可行。他屈服了,委委屈屈地打量四周,揉揉鼻子问:“都是光板儿床,我睡哪儿?” 罗茜朝床里挪挪身子,拍拍身边的空位子,没有睁眼,也没有说话。 孙嘉遇把脑袋摇得飞快:“不行不行!孤男寡女,同处暗室,干柴烈火,冰雪交融。我可不敢保证,半夜会不会犯错误。” 罗茜睁开一只眼睛,似笑非笑地瞟他半响,打了个呵欠说:“那我就睡了,你请自便吧。” 两人正说着话,宿舍楼里熄了灯,屋里顿时一片黑暗。 罗茜翻个身,脸冲墙合上眼睛,假装睡着了。 过了一会儿,她听到对面的床板被压得吱呀作响。孙嘉遇翻来覆去调整者躺卧的姿势,可是无论哪块地方落在床板上都硌得难受,更别提床板上的毛刺不时扎在裸露的皮肤上。 二十分钟后,他忍无可忍地爬起来,小心翼翼地摸到罗茜的床边,曲着腿悄无声息地躺下,将身体蜷得像一只蒸熟的大虾。 罗茜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,听他的呼吸时快时慢,时重时轻,被扰得心烦意乱,终于忍无可忍,从脑袋下抽出一个枕头,砸在他身上。 孙嘉遇伸手摸一摸,也就接过来,毫不客气地垫在自己脑袋下面。再伸伸腿,把自己调整成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姿势,然后满意地叹口气。到底年轻,身体一放松,不过几分钟,他的呼吸就变得匀细绵长,就那么熟睡了。 睡到后半夜,他忽然被什么动静给惊醒了。他的人醒了,可是被唬锝一动不敢动。 是罗茜从身后抱着他,丰满的胸部紧紧贴在他的背上。他感受到了来自女性身体的压力,那令人身心沉溺的柔软细腻与温暖。 “孙嘉遇!”她的声音模糊得似梦中的呓语,“以后你会不会忘了我?” 他的后背像过电一样阵阵发麻,只能咬紧牙关抵挡着身后的诱惑,把呼吸刻意加重,假装还在熟睡状态中。 身后柔腻的温软轻轻吻上他的脖颈。 诱惑持续升级,他无法再装睡了,软弱地抗议:“罗茜,你别这样。” “孙嘉遇,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儿?” 温热的气流丝丝落在他的耳根处,让他全身酥软,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某个生理部位的变化。 “孙嘉遇,你喜欢过我吗?哪怕一点点?”罗茜问得执着。 “那个……一点点……还是有的,可是…” 他的话被堵在半途,再也说不下去。罗茜找到他的脸,一下下亲着他的脸颊和嘴唇,然后凑到他耳边低声问:“我给你,完完整整地给你,你想要吗?” 孙嘉遇的呼吸时急时缓一片紊乱,浑身控制不住地打着摆子,却不敢回答,也不敢动,只能直挺挺地躺着。他知道自己快顶不住了,一呼一吸都是热浪,脸也变得滚烫。 罗茜引导着他的手,轻轻放在一个地方——温热的,柔软的,丝缎一样光滑的触感,顶端如同小乌的喙,硬硬地轻啄着他的手心。 耳朵里嗡地声响,孙嘉遇感觉到种类似时空坍塌的震撼,心脏狂跳,浑身肌肉绷紧得像一张满弦欲射的弓。他想抽回手,又万分舍不得,大脑片混乱,心里却被什么东西撑得满满的,带着种盲目无边的畏惧。 然而就在罗茜想更进一步深入的时候,他突然翻过身,紧紧抓住她的手,清清楚楚地说:“不行,罗茜!” 那晚看不到月光,窗外却有邻舍的灯光。他侧转脸,灯光便映进他眉弓下两泓深深的潭水里。在那里面,罗茜看到一个二十岁男孩惊人的克制,也看到他眼中的怜悯。 那一瞬间,罗茜忽然明白,原来他什么都知道。自己以为藏得很好的那份无望的单恋,原来都被他看在眼里。 很多年过去之后,当罗茜站在孙嘉遇的墓碑前,回忆起这个晚上的细节时,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委屈和仇恨。那一刻她简直委屈冲天,怒不可遏,张开嘴就咬在他的肩头上。 她感觉到他痛得浑身发抖,可他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直到罗茜松开牙关,把他的肩头释放出来,他也没有说话。 他只是摸了摸一边肩膀上深凹的齿痕,又把那只手臂从罗茜的脖颈处伸过去,将她搂在自己胸前。 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胸口,他的心跳就跳在她的耳边。他拥抱她的姿势和其他人都不一样,像是要用他的身体为她围起一座城堡。 可惜,她并不是城堡里那位需要他无限呵护的公主。 这时候他说话了。他说:“你还是个女孩儿,将来总要结婚嫁人的,我不能害你。” 似听到非常可笑的笑话,罗茜埋下头笑起来,笑得眼角泪花飞溅。最后她抬起身体,再一次用嘴唇碰碰他的唇角,慢慢说了一句话:“该走了,姐姐没什么可送你的,就送你一句话。你千万记住殷素素跟张无忌说过的那句话,以后遇到漂亮女人,一定不要相信她们,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!” 第二天罗茜就离开了中国。 就在孙嘉遇走在通往图书馆的路上,揣测着她前往京郊的这一路如何山高水长,罗茜已经提着一个随身的小皮箱,登上了北京至莫斯科的国际列车。在这趟七天七夜的旅程中,她并不是只身一人——在某个软卧包厢里,有一个男人在等她。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,甚至包括她的父亲和哥哥,早在一个月前,她就答应了那个男人的邀请,答应跟他去俄罗斯和乌克兰。 这个男人她并不爱,但他可以带她离开北京,远离曾令她伤心的一切,他也答应她,虽然他不会给她任何名分,但一定会让她在将来的某一天俯视她曾憎恶过的人和事。 她也没有告诉孙嘉遇,虽然她在学校的名声那么坏,可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处女,在他之前,还没有男人碰过她的身体。她想把一个女孩最珍视的第一次,交给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孩,但是他却不要。 列车一路向不可知的未来飞奔,远处是深蓝的夜空,天鹅绒一样的天幕上,挂着一个嫩黄的月亮,月亮下的村庄静寂无声。月光透过铁路边的树木与电线杆,波涛一样打在她的脸上。后来的岁月,罗茜再也没有见过如那晚一般明亮而萧瑟的月色。年轻的罗茜并不知道,她的人生从那一夜起,将会走出一段传奇。可她一生所有的爱情,也同样埋葬在那个晚上。今夜我不会遇见你
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——海子【后传】 假如我是真的
2009年,六年后的故事。
高阳第一次见到赵玫的时候,除了一心一意的惊艳之外,并未奢望过两个人还会有以后的交集。 那是美乐公司驻华二十周年的盛大庆典。为了运作这个为期一周的年度重要项目,整个公共关系部忙得人仰马翻。而身为美乐公共关系部的经理,高阳的记忆里已经半个月没有一个完整的睡眠。 兵荒马乱中一天天数着褥子,终于熬到了最后一个夜晚。美乐公司的总裁特意从美国飞来中国亲致贺辞,在保利剧院迎来了庆典的落幕仪式,一场和谐而昂贵的音乐会。 直到八点整音乐会正式开始,高阳吊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下一半,有时间退到休息室喝口水定定神,取出自己的长焦相机,打算为公司的年鉴留下一些非正式的花絮。 此刻,舞台上着名的小提琴家正演奏到如痴如醉的境界,淙淙流水一般的钢琴声恰到好处地托起小提琴细腻悠扬的华丽音色。高阳站在过道上,透过相机尽力搜寻着拍摄的最佳角度,镜头带着他的视线缓缓掠过灯火辉煌的舞台,忽然在舞台左侧的伴奏钢琴上定住了。 高阳从相机后移开目光,怔怔地盯着钢琴后的伴奏者一时间仿佛把呼吸都忘记了。看了好一会儿,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,忍不住拉近镜头,按下了连拍键。 会后拿过节目单,高阳记住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:赵玫。公司的资料显示,她刚从欧洲回来不久,现在音乐学院任教,当晚属于友情客串。 庆典结束,高阳给筋瘦力尽的下属们放了年假,他自己则发扬风格留下来守摊。这天他的助理从外边回来,将一沓新洗出来的照片摊开放在他的办公桌上:“头儿,洗印公司刚送来的,我替你签收了。” 高阳从电脑屏幕前收回注意力,漫不经心地瞟一眼,立刻拉开抽屉,将照片尽数扫了进去。 助理把一张粉脸凑在他的眼前,嬉皮笑脸地问他:“您这么心虚做什么?那女孩儿是谁呀?” 高阳板起脸推开她:“去去去,工作时间不要涉及个人隐私,赶紧干活去!” 助理却不肯就此放过他,笑嘻嘻地说:“是女朋友吧?长得真漂壳,恭喜御弟哥哥,御弟哥哥您艳福齐天哪!” 高阳索性紧紧闭上嘴唇,对她的不敬置若罔闻。说起公共关系部,除了经理高阳,其他清一色全是靓丽的女性,加上高阳的助理正好七个,所以被刻薄的人戏称为“盘丝洞”,而高阳身为难一的男性,自然跑不脱“唐僧”这个称谓。 不得已端起上司的架子,三言两语总算打发走助理,高阳这才拉开抽屉取出照片细细看了一遍。 照片上的女人,穿一件黑色的长礼服,长发盘在头顶,五官并不是顶美,相当传统韵长相,一张凸凹有致的小圆脸,圆嘟嘟肉藏的双唇,上唇微翘,每当她专注于指下的黑白琴键,便会露出一点白白的齿尖,不经意间显出些娇憨的气息。但她有双特别韵眼睛,带着和容貌极不相称的成熟。无意中望向镜头时,在浓密睫毛的遮掩下,眼神中似藏着无尽的往事和回忆,仿佛沉入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。 在音乐会现场,高阳就是被这双眼睛生生摄去了魂魄。 他一张张仔细观赏完毕,最终叹息一声,把照片锁进抽屉深处。这样的女人,不知道将来会花落谁家,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就是注定不会属于他这种还在为房子、车子和未来苦苦挣扎的普通白领。 高阳虽然一向自视甚高,但这点自知之明,他还有。欷歔了几天,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,继续风生水起地统领他的“盘丝洞”,接着做他的公关经理。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,还能有机会再次见到他的梦中情人。 一个慵懒的周末夜晚,高阳和几个外地来京的朋友泡在后海酒吧里消磨时间。中间去洗手间时,他看到了赵玫。 赵玫坐在吧台前,卷曲的长发都松松拢在一侧,一件薄薄的白色贴身长衬衣,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,紧紧包裹着修长的双腿。旁边坐着的男士,大概是她的朋友,她正侧头看着他笑,钻石耳钉在灯下闪闪发亮。 高阳的双脚像被胶水粘在地板上,再也无法挪动。他真是喜欢她那种潇洒独特的气质,那种在办公室女性身上难以寻觅的秀韵天成。 在吧台和洗手间之间艰难挣扎半晌,借着酒意,高阳费力地咽口唾沫,终于身不由己地走过去。 “赵玫……”他直接叫出那个名字,看到对方诧异的神色,又赶紧改口,“赵小姐,您好!” 赵玫看着他没有回应,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问:“你是谁?” 高阳自诩见过无数大场面,这一刻却紧张得口干舌燥,说话都有点不利索:“对不起啊,我有点儿冒失。那什么,您月前为我们公司演出过……鄙姓高,高阳。” 赵玫微微蹙起眉尖,似乎努力回忆了片刻,随即笑起来:“啊,想起来了,有人指给我看过。”她促狭地挤挤眼睛,“我以为你姓唐……她们都叫你唐僧。” 赵玫的朋友看着高阳,绷紧嘴唇也没能忍住笑意,不过为着礼貌起见立刻把脸转到一边。 高阳的脸皮居然罕见地微微泛红,这种情景,用助理的话说,就是他被人“调戏”了,可他内心深处显然很享受这种调戏。不过赵玫的平易近人,也让他非常意外。原以为她应该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傲艺术家脾气,没想到她竞如此活泼。 然后高阳就安静下来,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迟钝过。 最后还是赵玫先开口 “一起喝一杯好吗?我请你。” 高阳这才回过神,慌忙回答:“我请我请。”赵玫微笑着点点头。她的朋友便站起身让出自己的座位,往旁边挪了—个位置。 高阳觉得不妥,连连道歉:“对不起,打扰了。” 那男人举起酒杯笑了笑,请他随意。 高阳于是不客气地坐下。 赵玫把朋友介绍给高阳。那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,有一双会笑的眼睛。他向高阳伸出手,客气地自我介绍 “程睿敏。” 高阳亦职业化地同他握手,报上自己的姓名,同时在心里把自己和对方细细比较一番,竟然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感觉。 程睿敏仿佛看透他的心思,淡淡说一句:“我是赵玫的大哥,她回国后也是第一次见面。” 高阳顿时觉得心情大好,顾不得琢磨赵玫的大哥为何会姓程,只抬手叫过酒保,给两个男人各要一杯白兰地,另绘赵玫点了一杯龙舌兰。 她喝酒的姿态着实令他着迷,放肆中带着点儿不羁,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过分。 三个人的谈话漫无边际,从欧洲前年夏天罕见的高温到去年四川的大地震,几乎都是赵玫引领着话题。唯一对高阳有用的信息,是赵玫回国的原因。她说,她放弃一切匆匆回国,是因为母亲的健康状况欠佳。 离她的身体那幺远,高阳觉得头有点晕,似乎酒吧内的氧气严重不足,尤其鼻端细细一缕幽香似有似无,那香气的尽头似有自己的生命,宛转缠绵,一点点钻人他的心底。 散局的时候,高阳抢着要付账,到底没有争过程睿敏,只得怏怏地放手,眼睁睁看着两人一起出了酒吧的大门。 赵玫没有和他说再见,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再见的意思。 那个晚上高阳彻底文青了一把,喝得烂醉,朋友送他回家,四月的深夜春风沉醉,众人只听到他不停地自言自语,听仔细了,原来他在吟诵古老的《九歌》:“君思我兮不得闲,山中人兮芳杜若……” 这次酒后的表现,被朋友们当做一个笑话取笑了很长时间。 然而即便是山中人兮芳杜若。却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,辗转至浑不可得。一连几夜,他的梦中部有白衬衫的影子。 后来隔了很久,偶尔想起自己那天晚上的失态,高阳还是感觉不可思议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人念念不忘。他只记得,当她侧过头对他微笑的时候,他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艳,心却咯瞪一声,异常地酸软一下。 酒精,一定是酒精的缘故,最后他总算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。 美乐公司有所谓的“四大公子”,编派的自然是条件比较好的单身风流男性。其他几位称得上实至名归,唯有高阳忝居末位很有凑数的嫌疑,但说起来也勉强当得起“风流倜傥”四个字。谁能猜得到,他也会有被人彻底无视的一天? 四月底的几场春雨升高了气温,北京2009年春季短暂的尾巴终于就此甩过去了。月初的公关部例会,高阳照例提前坐进会议室,等待下属们鱼贯而入。 一间不大的会议室,渐渐人满为患,高阳身处花团锦簇之间,耳听着身边莺声呖呖,娇声笑语不绝于耳,更有各种味道的香水扑面而来。不知为什么就想起赵玫的白衬衣,还有她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清淡香气。 这一刻,他被自己的回忆撩拨得心猿意马,完全走神了。 会议一结束,他迫不及特地乖电梯下楼。公司旁边就是太平洋百货。他问香水柜台的促销小姐:“有种香水,闻上去好像莱莉花的香味,是什么牌子?” 促销小姐为他取出几款,高阳一样样闻过去,好像都不太像。直到她取出个扁扁的瓶子,形状看上去很像西部牛仔随身携带的银酒壶,琥珀色的液体喷出来,高阳便被一股熟悉而清新的熏风层层包围起来,他激动地一拍柜台,“就是它!” 促销小姐趁机说:“先生您品位真好,这是世界顶级品牌,迪奥的Diorssimo,送人最合适,来一瓶吧!” 高阳拎着迪奥的小纸袋会办公室,坐在桌前楞了半天,最后苦笑一声,拉开抽屉把香水扔进角落,因为他忽然想起来,他根本就没有赵玫的任何联系方式。 他想找,自然找得到,可是没多大意思,即使送出去了,又能怎么样呢? 于是那瓶世界顶级品牌香水,只能委屈地再他的抽屉里躺了很久,久得他都忘掉了这回事。 他强迫自己忘记那场邂逅。多年的职业生涯,早已教会他不去过分奢望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东西,无论是职位,是豪宅,是华车,还是感情。 然而在一个周六的中午,在国展中心附近的家乐福超市,高阳再次遇到赵玫。他不得不相信,或许世界上真有缘分这回事。 他看到赵玫的时候,她正站在超市门口的花档前,背对着他专心挑选鲜花,脚边放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。她挑的是两打白色的玫瑰和菊花,很大一捧,几乎遮住她半边身体。付了款,她有些吃力地提起塑料袋出了大门。 今天她穿的是一条灰蓝色的丝绒长裙,裙角一路飘拂,露出精致的脚踝,脚下是一双纤巧的灰紫色麂皮鞋。 高阳犹豫一下,便鬼迷心窍般跟上去。 赵玫并没有注意后面的跟踪者,她站在路边试图打车,但正逢国展中心一年一度的大型人才招聘会,络绎不绝的人潮涌来涌去,想顺利登上一辆空出租车,必须同时具备眼尖腿快兼脸皮厚等诸多功能。她显然不擅此道,几次拦车都被手脚更加伶俐的人半截走。人流把她挤到东又挤到西,她紧紧抱着怀中的花束,神色很有些无可奈何的茫然。 高阳迟疑很久,终于鼓足勇气上前招呼她:“我送你一程吧。” 赵玫似乎被吓了一跳,转头看到高阳,略微有些惊讶,但随即响起什么,松了口气露出笑容:“是你呀,真巧。” 这个笑容让高阳感到安慰,不管怎么说,她还记得他。 “你去哪儿?我送你过去吧!”他说。 赵玫连连摇头:“谢谢谢谢,不用麻烦,我去的地方太远,是在不方便。” 五月的中午,天气还不是很热,她却额头鼻尖都见了汗,几缕额发沾了汗水贴在眉际,双颊被热气蒸的绯红。 高阳看得心疼,不由分说夺过她手中的塑料袋,转身道:“车在哪边,跟我来。” 赵玫直到上了车还在客气:“真的太麻烦你了,要不你把我带到前面路口好打车的地方吧。” 高阳没接她话茬儿,直接问:“地址?” “什么?”她转过脸。 “你要去哪儿?看朋友吗?” 赵玫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黯然,低头拨弄着花瓣,没有回答。 高阳马上反应过来问错了花。如今并非菊花的当令时节,她手里的花又全是白色,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,她要去看的,是已经去世的人。 他赶紧道歉:“对不起。” 赵玫却摇摇头,过一会儿说:“你说得没错,是的,看朋友,今天是他的忌日,我去看他。” 高阳吐口气重复一次:“对不起。” 赵玫抬起眼睛看看他,反而笑了:“你真虚伪!” 高阳便不敢再胡乱说话,乘机下台:“往西走?” “对,西山的福田公墓。” 出了西直门再往北转,高层建筑渐少,多的是青墙灰瓦的旧建筑。绿树上方的天空,相比人烟稠密的京城东北部,放佛更加蓝翠深远。路上两人并没有多做交谈,因为赵玫的神色郁郁寡欢,已经清楚表明她没有聊天的心情,高阳只好一心一意专心开车。 这座位于香山脚下的着名公墓,高阳还是第一次见识,环境异常安静。暮春的阳光透过叶片的间隙洒落在丰厚的草地上,耳边静得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风声。 赵玫抱着鲜花下车,站得远远的,对高阳说:“我可能会在这儿待很长时间,您先回去吧,回头再找机会谢您!” 明明白白的疏远,一口一个“您”字让高阳听得非常难受,和酒吧里那个活色生香的赵玫,简直像两个人。高阳手插在裤兜里,淡淡地回应:“我第一次来,正好顺便逛逛,你随便吧。” 赵玫便点点头,什么也没有说,转身往墓地深处走去。 她决然而去的背影噎得高阳竟然哽咽一下,返身坐进车里,他想马上驱车离开。至于沦落在荒郊野外如何回城,那时赵玫自己的事,跟他没关系。 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,他忽然想起那个晚上的邂逅,当她笑眼弯弯地调侃他是唐僧时,眼角眉梢都似乎充满流转的风情。 高阳的心顿时软了,平时那点儿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犟劲又泛上来。他拔下钥匙熄火,决心豁出一天的时间,奉陪到底。 福田公墓里安葬的名人极多,一座座凭吊过去,也颇能消磨一段时间,直到高阳觉得又渴又热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,才看到赵玫低着头从去时的路上慢慢走回来。 “嗨——”他叫了一声。 赵玫抬起头注视他的一瞬,脸上现出几乎是受到惊吓的表情:“你还在呢?” “啊。”高阳打算把不要脸进行到底,“等你一起回城。” 赵玫垂下眼睛,浓密的睫毛颤动一下,终于低声道:“谢谢你。” 回城的路上赵玫依然寡言,额角抵在车窗上,默默看着窗外流逝的黄昏风景。 高阳很想伸手为她抹去,酝酿了半天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,颓然将手放回到方向盘上,索然无味地建议:“晚上有约吗?找个地方一起吃顿饭?” 赵玫转过眼睛,在他脸上迅速扫了一遍,居然点点头:“行。” 干脆得让高阳大吃一惊,他本来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。 赵玫勉强笑笑解释:“我不想这个样子回家让父母担心。” 高阳建议的地方,是一家有名的私人菜馆,位于什刹海附近的一条胡同深处。小小的后院搭着木架,上面爬满了茶藦,一路走过,时不时会有细密的白色花瓣飘落肩头,丁香树下更是暗香袭人。 赵玫显然很喜欢这个地方,从洗手间出来,她的神色开朗了许多,脸上的妆容也明显整过,多少恢复了高阳记忆中的旧观。 等菜的功夫,高阳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问她:“怎么样,国内的工作还适应吗?” “不太好。”她摇摇头,有些无奈,“人事太复杂,几乎应付不来。” “刚回来都这样,我刚从澳洲回来那会儿,简直恨不得收拾行李再飞回去。过三个月,最多半年你就适应了。” 赵玫说:“那就托你吉言,但愿如此吧。” 高阳一时顾不上说话,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她:中式的立领,长发盘在脑后,成熟的装扮,脸上却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。 身边半埋在途中的金鱼缸,在满院静寂中逸出波波的水泡声。高阳感觉有些恍惚,仿佛与现实完全脱节。 “赵玫,”他有些困惑地问,“像你这样的美女,怎么能为人师表呢?会不会有学生暗恋你?” 赵玫扶着额头笑起来:“哎呀,现在的孩子见多识广,眼界高着呢,老师都是古董,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。” “我才不相信。”高阳故作神秘地凑近她,“告诉你一个秘密吧,我的初恋对象就是高中的英语老师。” 赵玫举起红酒杯,看似无意却正好挡住了高阳进一步亲近的企图。透过杯中殷红的液体,她分明在审慎地打量他。 “我也告诉你一件事,我最近在闹一个笑话,”她说,“我的一个学生,男的,刚上大一,前天来找我借唱片……” “然后他说他爱你?” “去你的!”赵玫被逗笑了,露出几颗细密的牙齿,“我取了唱片给他,却到处找不到封套,然后我随口问了一句,‘我没套,你带套了吗?’那孩子立刻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,撒腿就跑了。” 高阳当即哈哈大笑。 赵攻咬着嘴唇佯怒:“你也不是什么好人。” 高阳为她续上半杯酒,忍笑问:“这叫什么话?为什么我就不是好人了?” “因为我五分钟之后才反应过来,他为什么会跑掉,臊得直提找个地缝钻。” 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,高阳笑着捶下桌子:“能把老师调戏成这样,你这个学生太有发展前途了!” 赵玫笑得有些无奈,只把雕花的玻璃酒杯贴在脸颊上,似乎要用那冰凉的酒液褪去脸上的潮热。 这家私菜馆有一道私密的酒品,对外只说是用话梅浸泡的花雕酒,酒色暗紫,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叫做“如梦令”。很多人只觉得入口绵甜酸爽,不知不觉便会喝下很多,要到第二天早上,才能在头痛中领教这酒的后劲。 赵玫吃得很少,却喝下不少“如梦令”,此刻双颊晕红,很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境界。 高阳开始还试图阻止她:“我不是君子,你这么醉在我面前,保不齐会出什么事。” 赵致耸耸肩,照旧把酒当水一样喝下去,拿他的话当耳旁风。看得出来,她有很重的心事,就是在成心买醉,而且她的心事,显然和下午在福田公墓祭奠的那个人有关。 高阳很气馁。心仪的异性能够在自己眼前肆无忌惮地买醉,只能说明一件事,或者对方一点儿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,或者他让人放心得无所顾忌。 无论哪个原因,对任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来说,都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。不过,如果真要选择,让赵玫在他面前喝醉或在其他男人身边喝醉,他宁愿选择前者。 这一刻,他十分嫉妒那个已经去世却仍让她念念不忘的人。他很想知道,究竟是什么人,能让她在多年以后,依然为之黯然神伤。 结果菜式虽然精致,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都没有动几下筷子,酒却喝了不少。最后一道甜品“鹊桥仙”送上来,赵玫点着那个完整的被红酒浸过的雪梨,笑道:“这个名字取得太俗了,为什么不叫‘醉花阴’或者‘点绛唇’呢?那该有多么香艳。” 她颇有点醉意了,可是离真正的酒醉还有一段距离。 高阳解释:“这是赠莱,名字是店主起的,祝天下有情人皆两情长久。” “以牛郎织女的故事祝福有情人'”赵玫面露惊异的表情,“鹊桥仙、鹊桥仙,牛郎织女最后隔河相望,一年才能见一次面,哪对情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祝福?” 这个问题高阳可没有考虑过,想了想,他说:“可能店主说的是秦现和苏小妹吧,他们不是终威眷属了吗?” “愿有情人终成眷属?这个愿望太奢侈了!” 高阳点头表示同意:“对,我觉得也是。你想想,就一个‘愿’宇,道尽多少悲凉无奈。” 这话文艺得太过分了,完全不是他的风格,可见高阳多少也有了醉意。赵玫用手托着下巴,微笑注视着他,漆黑的眼睛里,却有种说不出的迷茫,仿佛在极度渴望着什么。 从第一次见面,高阳就被她眼神里那点无名的渴望打动。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,芳华正盛的年纪,有份不错的职业,又长得这样美丽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? 咳嗽一声,他再攻尝试着劝解:“我那天看杂志,看到一篇文章,提到因纽特人的一个风俗。” 赵玫侧侧头。“什么?” “那篇文章里说,假如因纽特人有亲朋去世,他们就会约定聚在一起谈论去世的人,关于他生前的点点滴滴,一直谈论五天五夜,到第六天的凌晨,大家相约一起忘却,从此再也不提起他一个字。如果有人再提起,他们认为会让逝者的灵魂不得安息。” 赵玫转开脸,声音一下变得晦涩:“只是忘却吗?嘴里不说,心里真的能忘掉吗?” 她完全弱白他想说什么。 高阳说 “你想忘掉的事就一定能忘掉,忘不掉只是因为你不愿忘记。” 赵玫回过头,定定地望着他:“高阳你太单纯了,你真的没有经过什么事。有些事你再尽想象,也不可能想得出来。” 高阳摊开手,承认他说得对。除了偶尔的失恋和办公室中的倾轧,好像她还真没经过什么太大的挫折。他叹口气:“是的,我也很遗憾,我没有一个人让人叹息的过去。不过,这应该不是我的错吧?” 赵玫抱歉地拍拍他的手臂:“对不起,我没那个意思。我只是说,没有经历过,你不会明白。” 高阳安静地看了她好几秒,最终摇摇头,对此很不以为然。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挤满了人,无数苍白的脸下藏着一颗同样苍白的心。谁又没有自己的故事?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自己永远封闭在黑暗的回忆里,再也不肯接受新的阳光。 他希望自己这一生都能一直往前走,抛却身后的一切不如意。 夜已深,店主出来将树上的灯笼点燃,摇曳的独光在花影中流转,昏黄朦胧。风吹过,凋谢的花瓣飘落在肩头膝盖,带着残留的香气。远远一声汽车喇叭,更显得周围环境似幻似真,总让人又远离闹市的错觉。 赵玫转着手中的酒杯,犹豫了很长时间,仿佛想有所倾述,却努力压抑,最终改为:“去奥地利之前,我在乌克兰……十个月后离开……中间遇到一些事……有很长一段时间,整个人濒临崩溃,不能接触任何和音乐有关的东西,甚至一碰到琴键就会嚎痛哭。觉得生活没有一点意义,日出日落四季更替,但是他们和我再没任何关系。我甚至开始恨上帝,恨上帝的光芒之照耀着别处,我却看不到一点儿他的眷顾。” 高阳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倾听。 赵玫抬起头,正对着他,脸上是隐隐的哀伤:“他跟我说,‘往前走,会有人比我更爱你’。可他太高估我了……我真的做不到,做到忘记他。后来当地通向介绍我去做义工,到医院陪那些孤零零将要离世的病人走完最后一程。我做了很久,终于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让我走。到了最后时刻,为一线生机苦苦挣扎,人会失去所有的尊严,对亲人来说,那种情景是最大的折磨和痛苦,因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完全无能为力。” 高阳的眼神顿时黯淡下去。他虽然年纪不大,可是在公共关系这一行里滚了多年,早已经是人精一样的角色。看着赵玫的样子,再往深里多想想,基本上就能把这个事实猜出个八九分。她果然是一个有过去的女人,但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该说什么,该做什么。握住她的手?搂着她的肩?好像都不对劲,他过去所有和女孩相处的经验,仿佛都失去了作用。 赵玫说:“那些临去的人,无论生前活的如何痛苦,如何生不如死,在死前一刻总会有留恋。临终的刹那,他们会忘记一切不快,只记得生命力最好的一瞬,最美好的回忆……高阳,你有过美好的回忆吗?” 高阳怔怔地点点头。 “那你很幸运……真的很幸运……所有我想,这样也好,毕竟我们在一起经历过最美最好的时候……我终于好好地毕了业,荣誉毕业中唯一的华裔,他一定喜欢看到这样的我,他要我一生平安喜乐……” 赵玫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 高阳低头喝酒,假装没看到他渐红的眼圈。把他的话总结一下,他差不多能勾画出答题的轮廓。似乎是有个人,知道自己得了绝症,却把女友从身边赶走,免得目睹最伤心最难堪的时刻,连对方最后一点美好的记忆都荡然无存。 高阳试着把自己带入角色,片刻之后无奈地放弃。他并没有被感动,只是觉得可怕。这人对自己真是恨到了极点,他做不到。如果换成了是他,宁可哭着喊着,他也要逼对方目睹全过程。 可这招也真厉害,他算是住在他心里了,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。 赵玫说完了,摇摇晃晃站起身:“高阳,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,我是个烂苹果,并不适合你。” 高阳的脸色变了变,再迟钝也该醒悟,她在明白的拒绝他。或许她答应和他吃这顿饭,为的就是这句话。但他原本漂浮不定的心脏,却因他毫无转图余地的一句话,下意识地安定下来:“小姐,十二年前我就十八岁了,早就有了民事行为能力,不用你教我如何做人。” 赵玫看着他微笑,然后眼泪缓缓流下了她的脸颊。 她彻底醉了。 最后高阳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去,然后一个人在夜凉如水的深夜,穿过半个城市,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。 北京的夏日,不到五点就已经天亮。高阳坐在护城河边,望着对岸丛生的芦苇,想了许久。 他承认自己不够豁达大度,对有些事情难免耿耿于怀。活人和死人争宠,向来没有太大的胜算。治疗那样大的伤口,需要很长的时间,也许十年,也许八年,甚至下半年。据说世上有两件遗憾的事,一个,是想要的得不到;另一个,却是得到。他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未来坎坷的情路。 衣袖上昨晚残留的香水,此刻依然暗香浮动,仿佛伊人仍在身侧。太阳升起来,阳光照在高阳身上,他终于感觉到温暖和希望。 也间总有些事,是值得一试的;世间总有些人,值得你碾转反侧。 而爱,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事。 取出手机,上面有他送赵玫回家时,耍个花招下的手机号。对着那个手机号,高阳内心挣扎良久,终于用赵玖的名字保存下来,再编辑一条短信发到她的手机上:“你今天有课吗?下课后我去接你好吗?”——完——